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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關了三天,一樓的鐵捲門只有在小護士清早上班及傍晚下班時才會打開。這是稀鬆平常的事,只要冰箱裡還有食物,我就可以不出門,有時乾脆連手機都不開,反正編輯要聯絡方法多得是。不管外面的太陽有多大,氣溫有多高,我就這麼關在五坪大的小房間裡,全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因為目前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每天晚上我都記得打開房間的大燈,午夜時分關上。從艾瑪家的前陽台看得到我房間,開燈關燈是我給她的暗號:我很好,正常作息,別擔心。

第四天,房東照例每週一次來打掃一樓。我在他離開後下樓去,注意到餐桌上放著一封信,上面寫著我的名字。一看到洋蔥紙做的信封和上面的字跡,我就知道是艾瑪寫的信,這年頭已經沒有人用這種信封了。我就近用廚房裡的刀子打開信封,拿出裡面同樣是洋蔥紙做的信紙,就著後窗投射的光線讀了起來:

 

親愛的喬:

謝謝你每天晚上打開房間的大燈,讓我知道你還安好。

我只是想跟妳說,我知道被生命中該是最信任的人放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論是曾經愛過妳的人,或是應當愛妳的人。可是妳知道嗎,至少對於老莫,妳不該再問他為什麼放妳走了,或是他為什麼沒有來追查妳的下落,因為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重要。我知道妳會這樣問是因為需要感覺到自己的自我價值……

 

我一手摀住嘴巴,豆大淚珠不斷地往下滴,彷彿有人用刀子在胸前畫開了一道傷口,鮮紅色的血液不斷流出,如雨珠般重重落在地上。我背對著客廳靠在門柱上,眼前一片模糊,呼吸急促,卻又無法吸入空氣。我彎下腰,蹲在地上,好不容易吸進空氣,哭出聲音,想到一樓客廳裝著監視器,趕緊閃進鏡頭外的廚房裡。拿起擦碗布蓋住臉和嘴巴,放聲大哭。

我哭得兩腿發軟,乾脆靠著流理台邊的牆壁坐下,揉揉眼睛,再拿起信紙繼續讀:

 

……可是你該高興他能放手讓妳走,因為沒有什麼比一段已經死去卻不願安息的感情更糟糕,總得有人打破這個僵局。如果他和別人在一起,並不表示她的條件就比妳好或比妳差,妳們只是不同而已。如果妳能稍稍為他感到高興,並且希望這個人能給他他所需要的,那會是很慷慨的行為。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很難相處的人,當這些人找到伴侶能容忍他們的瑕疵時,我們應當感恩。有時候,我們執著的以為如果自己能做出某種改變,或對方能做出某些改變,這段感情就會變得完美,可是這種想法一點也不正確。如果雙方以原來的樣子都無法相處,無論什麼樣的改變都沒有用,我們只能接受不完美的地方,或重新開始。

我知道對妳而言,更難以接受的是與父母之間的關係如此之糟。我不知道,也許,有時候生錯家庭比完全沒有父母更慘。這一點,我無法給妳任何意見。

我知道妳需要時間,我會等妳的,加油。

艾瑪

XXXOOO

 

我用顫抖的手把信紙放回信封裡,打開水龍頭掬水洗臉,再用同一條擦碗布把臉抹乾,裝作沒事般上樓,提醒自己「抬腳,抬腳」,才不會在樓梯上跌倒。

艾瑪的字裡行間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寫了什麼很重要的話,我相信她寫這封信的只是為了鼓勵我,並不知道自己說出了我追求多年的答案。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彷彿有人在裡面挖了一個無底深淵,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在不掉進那個深淵裡。某一首歌不斷地迴盪在我的腦海裡,前半生閃過眼前:

 

 

如今再回頭看這首歌的歌詞,蒙地卡羅我是去過了,不該看的東西也看過,不過喬治亞州到底有什麼了不起我始終無法理解。

那一段段的奇遇,有些不可言喻,有些無法傳達。一步一腳印走過的不僅僅是異國的風光,也是人生的風景。到最後,人生中一段段的旅程才是真正刻骨銘心的千山萬水。我曾經引以為傲嗎?春寒料峭的北極、芬蘭的夏日湖區、大雨傾盆的英格蘭湖區,週日清晨的蘇格蘭高地,夜快車經過的丹麥,一個人的阿爾卑斯,甚或是故意迷路的威爾斯,千山萬水,萬水千山,我所尋尋覓覓的,究竟是什麼?

What’s the antidote for unlovedness?

也許我的人生就像鄭愁予筆下的達達馬蹄聲,只是個(美麗的)錯誤。

但我決定暫時不再思索這件事。我把信收進檔案夾裡,塞進抽屜深處,假裝這封信不存在。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如果我再不把剩下的四十頁改完,八月沒過完就會出人命了。

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上次艾瑪這麼說,我決定就這麼做。依然是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趁著午後大雨降溫出去採購食品,最近愛上拆橋鎮上一家素食餐廳的蕃茄鍋,就連招牌麵也硬拗人家煮成蕃茄湯頭,這是我的怪癖之一,喜歡起一樣東西可以連續吃很多天。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厲害,明明不久前還哭得如喪考仳,看到小帥哥又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小名歪歪的帥哥令人看了心曠神怡,留著落腮鬍的他乍看很像黑幫老大,細看之下才發現他的笑容很緬靦。我站在櫃臺前,一面等外帶一面跟他聊天,說著說著他突然指著店外說:「妳朋友來了。」

我只有一個朋友可能來這家店,因為是她介紹我來的。oh shit.

我還來不及轉身就聽到背後有人說:「嗨喬。」

「艾瑪。」我心虛的做個鬼臉,身體靠在櫃臺上,擺明了就是要找靠山。

「妳還好嗎?」她面露憂心的神色。

「很好啊。」都被逮個正著了,還能說什麼?「我來買蕃茄鍋,妳呢?」

「我懶得帶回去煮,打算在這邊吃。要不要一起吃?」她指著旁邊的一張桌子。

其實我是一個很不會說不的人,尤其是心虛的時候,所以我說:「好。」

以前有一個同學老喜歡說:「吃飯前吃飯後人生觀不一樣。」我覺得吃完這家的蕃茄湯頭,連價值觀都會不一樣。

艾瑪跟老闆打了招呼,我們找了位子坐下來,她劈頭問我:「妳最近在忙什麼?(有沒有收到我的信?)」

「喔妳知道,同一本書還在苦苦掙扎,編輯說沒關係,不急,可是我已經瀕臨崩潰邊緣了。」

「妳常常嘛在瀕臨崩潰邊緣。」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地球是圓的」。

「是沒錯,妳知道我就喜歡誇大其詞嘛。」我還在閃躲,希望能閃掉房間裡的那頭大象。

「我有一個東西要給妳看,」她拿出小平板開始滑動,我問:「什麼東西?」

「我那天看到一篇Anthony Hopkins的報導……」

SIR Anthony Hopkins.」雖然他早就已經歸化美國籍,還娶了個哥倫比亞美女。

「這篇報導寫到他放在手機桌面的圖片是他小時候的照片。他小時候常常被人欺負,父親也不看好他,他經過一番苦苦掙扎才有今天的成就,所以他沒事就拿出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對照片裡的自己說:『We did OK, didn’t we kid?』」

我知道她要表達的意思,一個如此不凡的人都得時時提醒自己的成就與價值,我們這種平民老百姓懷疑自己是很正常的。只是,那個黑洞,那個無底深淵,它並不是最近才開始存在的,只是我最近才意識到它的存在。可是那個深淵是如此地巨大與深邃,目前,此時此刻的我沒有那個勇氣,也沒有那個精力去探索它存在的意義。

「艾瑪,謝謝你的好意,」我說,一手蓋住她放在桌上的手,「經過這麼多年,我現在才終於知道自己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可是我現在沒辦法思考這件事,我怕我一開始思考就會陷下去,墜落,被吸進去,無法正常運作。可是現在的我最需要的就是正常運作,我得工作,完成這本書,開始下一本。我得先顧慮到這一點。A nervous breakdown is the last thing I need now. I just need a new faith.

她點點頭正要說什麼,歪歪帶著笑容送上我們的蕃茄鍋。

我們忙著下火鍋料,艾瑪嘴邊的話又吞回去,然後她突然想到什麼,放下湯匙問:「後來那個人怎麼了?」

「哪個人?」再裝啊妳。

「那個鳥糞。」

「喔,」我漫不經心的繼續燙青菜,「後來他跑來我的部落格留言。」

「說什麼?」

「他叫我快消氣,氣消了他要帶我去爬庫哈諾辛山。」

「庫哈──?在非洲嗎?」艾瑪不解的問,先喝湯。

「在南橫啦,全部都是階梯。我頭殼壞掉才會去爬那種山。」

「那他為什麼要約妳去那種地方?妳把他罵得那麼慘,他為什麼還要來低聲下去的約妳?莫非……?」

我低頭忙著舀湯,沒有注意到艾瑪臉上的表情,直到「莫非」後面沒有出現聲音,我抬起頭,她臉上露出玩味的表情。

「莫非?莫非什麼?」我不解的問。

「他是離婚了嗎?」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我覺得很莫名其妙。蕃茄鍋在前,我的腦袋就頓掉了,加上艾瑪支支吾吾的,我一直沒聽懂她要表達的意思,乾脆放下手上的湯匙要她再講一次。

「只是他好像真的很喜歡妳、欣賞妳,被妳罵得那麼慘也沒有退縮,難得有人受得了妳的脾氣……如果他單身的話……也許妳該給自己一個機會……

我突然恍然大悟,懂了她的意思,接著頭往後一仰,無法克制的大笑了起來,原本轟隆隆的餐廳突然安靜下來,附近的客人轉頭看著我,我一手蒙住嘴,點頭道歉,仍然忍不住笑意,整張臉差點趴進蕃茄鍋裡。艾瑪臉上露出「我說錯什麼話」的表情。

大約過了二十秒後,客人聊天的聲音又恢復了,我喝了一口水,拍拍胸口,清清喉嚨說:「妳是說,如果他是認真的,不是來亂的,我該給他一個機會?」

艾瑪點點頭,「pretty much。」

我本來想說:「我們是昨天才認識的嗎?」但想想其實我們也才認識半年多,所以我改口說:「Em,我們雖然認識不久,不過我有過什麼經歷妳也差不多聽過了。妳覺得就我的運氣來說,」我舉起右手,手心向上,「這個故事應該是二十幾年前沒有勇氣追我的大學同學娶了別人,生了小孩,經過二十幾年後還是對我念念不忘,希望有重來一次的機會,然後發現我才是他的真愛,我們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接著我舉起左手,同樣手心向上,「還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中年男子,不敢面對自己的老去,只想找回逝去的青春,證明自己的魅力?」我兩手上下擺動,做出天秤的動作,「就我的運氣與記錄來看,妳覺得哪一個的可能性比較高?」

艾瑪認真地思索良久,終於明白我剛剛為什麼笑的那麼誇張,「後者。」她說,然後自己也放聲笑了,我們像小學生一樣格格笑個不停,為自己的真知灼見與睿智沾沾自喜,還伸出右手擊掌。

If it sounds too good to be true, it normally is.」我說,「教妳一句中文,這叫『爛桃花』,a rotten romance in disguise.

歪歪送上飲料,艾瑪側頭看著她,用字正腔圓的發音說對他說:「爛‧桃‧花,為什麼叫爛桃花?」歪歪看了我一眼,這次三個人笑成一團。

這個蕃茄鍋想必經過念經加持,法力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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