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艾瑪回來了。

六月份,我和朋友去了一趟台東,回來艾瑪就不見人影,傳訊也找不到人,過了很久才捎來一則訊息:「家裡有事,回英國一趟。」

我們畢竟認識不久,我也沒有多問,只是半開玩笑的回覆:「記得幫我帶M&Scherry scone回來。」按下傳送鍵才想到,她並沒有說還回不回來。

然後我去了中橫,帶著腳傷回來,忙著重新進入狀況改稿,再度習慣一個人的日子,以為她回來時自然會通知我去機場/車站接她。想不到她就這樣出現在我家門口,早上八點,我正邊吃早餐邊看「驚險大挑戰」。

她一面打招呼,右手舉起一個牛皮紙袋,我低頭看看手上的火腿起司三明治:「喔妳不會早點來嗎?這是很難買的火腿跟起司耶,不吃太可惜了。」

「那妳就吃完啊,」她換上拖鞋,好像我們昨天才見過面。

「開什麼玩笑,有cherry scone當然要趁新鮮吃!妳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有叫我去接妳?」

「昨天晚上很晚。我記得妳現在比較早睡了,晚上開車精神不好,就自己搭火車回來。Scone要烤一下。」

我打開袋子撈出裡面的cherry scone,沒有熟悉的包裝,而且比我印象中小:「妳買錯了吧?這不是M&Scherry scone!」

「錯妳個大頭啦!這是現烤的,不是妳平常買的那種便宜貨。」

「喔。」裡面不止有櫻桃口味,還有鹹的起司口味,我各放了一個進烤箱,遲疑地問:「妳不會跟我搶吧?」

艾瑪翻了個白眼,「好啦!小氣鬼!」

我依依不捨的關上電視,放棄不知道已經看了幾次的「驚險大挑戰」,守在烤箱前,深怕寶貴的scone烤焦,沒多久就聞到烤箱裡飄出的奶油香。很奇怪,台灣賣scone的很多,可是沒有一家的味道接近英國賣的,更別說是好吃。聞到烤箱飄出的奶油香,我閉上眼睛,彷彿回到英國的超市裡。

「可惜沒有鮮奶油也沒有草莓果醬,」艾瑪說。

「有得吃就偷笑了,」我想起那次和P去劍橋附近的蘋果園,一人點了一個超大scone,側面剖開後有掌心那麼大,先塗上一層厚厚的鮮奶油,再抹上一層草莓果醬,配上濃茶,暖在心頭,其實外頭的氣溫還冷的發抖。

scone  

「三十度的天氣吃這種東西真是一點氣氛也沒,」我把兩個scone拿出來放在盤子上,所佔的空間少的可憐。我剝下一小塊放進嘴裡,唔,奶油加起司的鹹香味,可惜兩三口就沒了。我再拿起甜的櫻桃口味,吃下回憶。

「妳多久沒吃到了?」艾瑪好奇的看著我。

「不記得,起碼三年,可是我也不記得上次去的時候有沒有吃。」

「有時候等得太久,期望太高,失望也大。」

「如果不能常常吃到,其實不吃也罷。」我有點不知感恩而惆悵地說。

A bit like having sex you mean?」她眨眨眼。

「現在講這種話題不會太早了一點嗎?」換我翻白眼。

我正要問她回英國的情形,臉書傳來訊息通知,我好奇的看了一下,臉色大變。艾瑪看到我神色有異,湊過來問,「怎麼啦?」

我把訊息螢幕轉過去給她看,她看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說:「這是誰啊?」

我把手收回來,「大學同學。」

艾瑪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大學同學?他為什麼要說……我想你?」

我再看一次訊息:「此想非彼想,他的意思是I thought of you,我想起你,不是I miss you. 我想念你。」

「喔……幹嘛不講清楚。那你為什麼臉色那麼難看?」

「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鳥糞砸到。」

艾瑪臉上又露出那種等著看好戲的捉挾神情,「趕快從實招來吧,他到底哪裡惹到妳?」

我低頭看著螢幕,不發一語,不知從何說起:「這些年來曾經想起你………可是,知道在這個並不是那麼溫暖的世界上,偶爾,有人會暖暖的想起妳,應該也不是件會造成負擔、不那麼好的事.....我想你,跟現在的你還沒有關係。」最後一句斷句斷的真爛。我深深吸一口氣,再用力吐出:

「我和這個人最後一次有交集是二十幾年前,到底是二十幾則無法確認,因為我想不起到底是幾年級時發生的事。總之我收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天有下雨……什麼什麼……我有愛你,你不知道。』我的確不知道。妳知道,我這輩子從來不是什麼天仙美女,從來沒有什麼『習慣男人注視的眼光』,更沒被暗戀過,這種單刀直入的表白讓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我還記得那天在階梯教室裡上大班課,整堂課我都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只覺得後排一雙眼睛盯著我的背部,坐立難安。後來呢?老實說,不記得了,我唯一的印象是騎著野狼125到田裡看星星,僅此而已。」

艾瑪很認真的聽著:「所以,這二十年來你們都沒有聯絡,也沒有見過面?」

「當然沒有。要不是去年同學在臉書成立社團,我恐怕根本不記得這件事,這個人,還有他寫過的那封信。」

可是我的確想起來了,二十幾年前有一個男生用很漂亮的字體寫紙條跟我說他有愛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愛我?我又為什麼不知道?也許是我從來沒有問過,也許是他從來沒有說過,總之,二十幾年來,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得到答案。

就算當時的我很好奇,想必也開不了口問。那時我很天真(無邪就不必了),男人說什麼我就信什麼,照單全收,毫無判斷能力,並不知道愛可以這麼容易說,這麼容易做。年輕的我為了愛奮不顧身,勇往直前,天涯海角也去,千山萬水也走。的確去了天涯海角,為了愛。後來看到亦舒這麼寫:「假的允諾,真的謊言。」心頭一震,久久無法自己。

「所以,二十年後你們又恢復聯絡了?」艾瑪問。

「並沒有。我大學的時候生活重心都在攝影社,跟系上的同學大多不熟,少數比較熟的後來也都分道揚鑣,連現在唯一還有聯絡的也是後來才又聯絡上的。大家很興奮的要開同學會時,我知道自己不會去,因為我跟這些同學真的沒有什麼回憶可言,就算有也忘光光了。」

「那他為什麼會找上妳?是他先來找妳的嗎?」

「廢話,我沒事寫信給他做什麼?妳也知道我這個人,臉書設定嚴格的要命,只要我不想讓人找到,那個人絕對找不到我。可是他偏偏寫信給我那唯一還有聯絡的同學,說我的隱私設定太嚴格,他抓不到我。我就寫了訊息問他有什麼事。」

「就算他找妳,妳也不用理他啊。」

我看著窗外已經熾熱的陽光,「對,也許我有點……好奇吧。」

「後來呢?」

我乾脆把整個訊息記錄開給她看:

我:什麼事?

他:沒事不能找嗎?怎麼這麼神密?

我:只是低調而已。

他:聽說你在高雄?

我:消息錯誤。

他:如今妳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說妳過得快樂的不得了就好。

艾瑪發出「喔喔」的聲音,抬頭看著我。她怎麼這麼瞭解我?

「他問妳好不好,卻又自己給答案?」

「是不是,自問自答就好了,何必問我?」

艾瑪接下去看,果然:

我:過得快樂的不得了(其實我是用複製貼上。)

他:so glad to hear you say so(顯然沒看出我的嘲諷之意)

我:in that case, changed my mind.

接著我給了他「生命之河」那篇文章的連結。

他:我不能同意你更多了。

看到這裡,艾瑪放聲大笑:「他完蛋了,他踩到妳的地雷,妳最討厭人家說這句話。」

沒錯,我最討厭人家說「不能同意你更多」,因為這句話是英文,不是中文,中文應該是「再同意你也不過了」。

接下來的對話急轉直下,我冷冷的丟一句:「I wasn’t asking your opinion. I don’t care if anyone agreed with me or not.

然後就出現這個:「並不是給妳意見,只是覺得something touched,當然,You can going on don’t care any word I say

不曾聯絡過妳,可是會想起妳,可不是戴個大眼鏡,嗓音低沈,抽香煙那樣的事情呦。要是妳說「你會想起我,那跟我有什麼關係!」的確並不適那麼有關係,可是,知道在這個並不是那麼溫暖的世界上,偶爾,有人會暖暖的想起你,應該也不是見會造成負擔,不那麼好的事……我想妳,跟現在的妳還沒有關係。」

看到這裡,艾瑪抬起頭問,「妳不是說這人是妳的大學同學?」

Qui.

「妳大學不是念英文系嗎?」

「沒錯。」

「那他為什麼會寫You can going on don’t care any word I say這樣的句子?」

I haven’t got a fucking clue.

You are way out of his fucking league though.

You think so?

Did you like him?」艾瑪問,我注意到她用的是過去式。

「不知道,不記得了。」

Do you like him?」

How the fuck should I know? I haven’t seen this guy for twenty-fucking-years. I barely know him!

「那妳是在氣什麼?」

我突然覺得剛剛吃下去的scone是浪費掉了,回味的氣氛完全被這通訊息破壞,就因為某個二十幾年前曾經一起上過課的同學突然來裝熟,告訴我他曾經想起我,希望我覺得溫暖?

「我後來大概猜到他為什麼說他有愛我,我不知道。他寫在社團的留言裡面。」

「是什麼?」

「據說,某一年的端午節前,我們在學校旁的路上巧遇,我正要回台北過節。他說他還沒吃到粽子,週末結束後的星期一,我們又在路上遇到,我掏出兩顆大粽子給他,讓他很感動。」

「聽起來很像你會做的事。」

我聳聳肩,那又怎麼樣?難道他是誤把同情當愛情嗎?

「經過這麼多年,他還是念念不忘妳對他的好。其實妳該感謝他才對,他是最早看到你這個優點的人。」

聽到她這麼說,我猛然抬起頭:「It hardly matters, does it? He let me go. He fell in love with someone else, married her, had children, a family, a life. They all do, in the end, decide to have a life without me, including my own fucking parents. 」我一股腦兒說完,緩緩流下眼淚。

oh Jo….

「我不需要人家來提醒我他們曾經看到我的優點,卻又決定不要追我。我不需要聽到有人說他們想念我、想起我、或愛過我。我不想聽,我只想看到行動。Words are cheap.

And yet you are a wordsmith.

Which is exactly why I know how cheap they are.

還不到九點鐘,我已經覺得今天可以結束了。這突如其來的情緒爆發彷彿一場無預警的突襲,今天早上起床時,我怎樣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我想到過去這二十多年,上過山頂,下過谷底,走過平坦的草原,欣賞美麗的風景,遇上暗巷劫匪,默禱英雄救美。最後,我謙卑的站在歲月的面前:「請你教我,關於人生。」在課堂上我一向不是什麼好學生,很任性,沒興趣的就不想學。但我終究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大教室,學海無涯,就像William Golding 所寫的:

You started the voyage with the objectivity of ignorance, and you are finishing it with the subjectivity of knowledge, pain and the hope of indulgence.

回頭是岸。

躲在這裡,讓我誤以為自己已來到彼岸,練就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夫。

當年我還不知道生命是一條河,有人說愛我時彷彿一絲春風拂上臉龐,輕輕癢癢,無害也無益。如今我知道「如果你在河邊站的夠久,一定會看到敵人的屍體飄過眼前」,一個已婚男人用這種不知親疏遠近,假裝不知道二十幾前年欠我一個答案的語氣,我只覺得有人特地從過去送來一坨鳥糞,砸在我的頭上。

無論如何,那艘船飄了過去,船身寫著我們的名字,除了兩顆粽子與幾顆星星以外,船上空無一人。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其實我是該感謝他的。以前的我就算被鳥糞砸到也還傻傻的當成寶,現在我至少知道鳥糞長什麼樣子,並想用最粗魯的語言說:Would you kindly fuck off and leave me alone please.

虧我一直以為自己生性浪漫,其實只是比較好騙而已。

看我眼神呆滯,臉上還留著兩道淚痕,艾瑪搖搖我,「妳在想什麼?」

我轉頭看著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Em,」我喜歡這樣叫她,「謝謝你帶scone給我吃。我突然覺得好累,我再打電話給妳好嗎?」她諒解的點點頭。

我拉下鐵門,上樓回房,拉上窗簾,戴上眼罩,希望今天不要再醒來。

 

圖片來源:http://www.orchard-grantchester.com/menu/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uisgebeath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