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停下來思考自己真正的英文程度，大概是去年四月某本翻譯的小說出版之時，我寫信告訴作者他的小說要出中譯本了，而我等候告訴他這個消息已久，因為我是最初的審書人與推薦者。在接下來的幾百字裡，我對此書讚譽有加，包括令我讚嘆不已的文筆與情節等等。在作者第一次的回信裡，除了稱讚我的英文，問我是否從小學習雙語長大（這不是重點），他提到在十幾名譯者中，我似乎是最能讀到他小說核心概念的一位。在後續的互動裡，我們開始了一段不可思議的合作關係，基於不相信自己的確有這種能力的概念，我不斷質疑他為何要信任我。最後的答案是，除了對他作品的瞭解，我的英文文筆佔了很重要的一部份，他相信寫出那樣文筆的人，真正能瞭解他的作品精髓所在。（我發現這個概念非常難解釋，不過還是點到為止就好。）後來一個擔任資深英文老師的英國同學看到這些信，很意外地說：「我從來不知道你的英文寫得這麼好。」
過去二十年裡，「你英文很好」這句話對我已經沒有意義，因為我中了一種毒，一種叫做「如果有人稱讚你英文好表示對方還聽得出你不是英語母語人士，因此還不夠好」的毒。這句話的盲點是，英語母語人士的英文就一定好嗎？真是錯的不能再錯。我遇過太多英文程度沒有我好的英語母語人士。簡單來說，這些人可能聽口音不見得有我厲害，自己說話帶著濃重的口音，用字遣詞粗俗，沒有閱讀習慣，更不用期待寫出正確優美的英文作文。拿我的英文跟這些人的英文比，簡直是侮辱了我的英文程度。
兩年前，一個朋友要寫一封英文信給初戀男友，祝福他新婚愉快，報告工作的好消息，感謝他過去的照顧，並（不能講明的）暗示隱約的遺憾之意。此君是小留學生，念的是布萊爾上的貴族中學，在英國當醫生，這樣的人英文夠好了吧？這封信到了我手上，我還是把它改得更好，所謂更好的意思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不帶一絲曖昧，卻又回味無窮，一切盡在字裡行間。真正的遺憾不需要用到regret，真正的抱歉不需要用到sorry，真正的想念也不需要用到I miss you。上萬小時的小說閱讀經驗，終於在這封信裡發揮到淋漓盡致。
看到社團裡的譯者問到如何將已經不錯的英文再提升到更高的層次，不過我看眾多譯者討論到最後都在自嗨取暖，天真地以為用英文聊天打屁或加個主題性就能加強英文，只能說祝好運，我本來就沒有義務提升別人的英文程度，也不用硬要加入而降低自己的層次。
有些人以為看得懂英美影集就很厲害，殊不知影集裡大多口語居多，看久了學到的就是只有那些。我想到一個早期美國留學生講的笑話：剛到美國的留學生很興奮的跟他說：「學長，我看得懂《洛城法網》了！（那個年代）」他不屑的說，「那有什麼了不起？等你聽得懂NBA的轉播再來跟我說。」
要訓練聽力，就去聽英文的政論節目，尤其是廣播政論節目，我的標準是能不用字幕聽懂《Have I Got News For You》裡面的嘲諷與笑話還能跟著笑，因為前提是必須瞭解英國的政經情勢與社會問題，加上名人八卦糗事，涵蓋範圍很廣（請自行代入其他國家對應節目）。我以前把BBC Radio 2從早上開始開一整天，從Terry Wogan聽到下午的Steve Wright，包括中午的Jeremy Vine政論節目。我鼓勵學生看《Grand Designs》，雖然主持人的口音很標準，但參與人的口音通常有很大的不同，但由於內容較為簡單，又有畫面輔助，是訓練聽各方口音的好方法。這些節目都看得懂之後，請看體育節目，因為體育節目的講評通常沒有結構，有一句沒一句，天馬行空，是極大的挑戰。
有一陣子我寫論文時沒有聽收音機，而是一直開著BBC 24，新聞台的新聞每小時重複，等於重複一直聽同樣的內容，聽了一整天之後，要不學會用他們的方式描述新聞也很難。我一向認為，沒有將聽力訓練好，口說再怎麼好也是虛的，有些人乍聽之下似乎口語很流利，其實沒有內容，講來講去就是那幾句，其實問題出在聽力訓練，聽不懂艱深題材的話，又如何消化內容，增加字彙與表達方式？
我自己的英文寫作從寫論文時的中規中矩，到近年來逐漸成熟而發展出自己的風格，我認為與我的「一萬小時」閱讀有很大的關係。我從一九九八年開始閱讀英文原文小說，一開始是推理小說，後來什麼小說都看，每天晚上睡前至少讀三到四個小時，鮮少間斷。我從未數過自己究竟看過幾本原文小說，但累積起來至少有一萬五千個小時。閱讀原文小說與其他類別原文書籍的不同之處在於，原文小說的文筆門檻較高，也就是較不容易讀到不好的英文，不優美的英文，比較容易學到文字的運用、結構配置、句子的節奏與韻律。很多人以為英文寫作就是寫長句，用字艱深，文法正確。其實真正令人享受的文筆有其巧妙之處。我很喜歡看《白宮風雲》，前前後後大概把全集看了四、五次，很喜歡看Sam 和Toby討論總統的演講稿或聲明稿，為什麼要連續三個形容詞，要如何對比，什麼字可以用，什麼字不能用，我覺得比參考書還有用。我是那種連看《英倫情人》都能找到寫作訣竅的人（有一幕是主角教那名錫克教徒如何配合標點符號朗讀，這是文字的節奏）。瞭解這些原則後，回到語言模仿的本質，只要讀得數量夠多，風格也夠多，自然會開始模仿自己喜歡的文筆，或尋找適合自己的風格。
以前被問到做什麼工作時，我不太會直接回答「翻譯」，就算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那你英文一定很好」，我也只是隨便帶過：「還好啦。」現在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我會說「對啊！」近兩年開始教英文寫作之後，我終於開始正視自己在「英語學習」上的成就，接受自己辛苦努力的成果，收割、肯定自己。那一日，德籍講師帶著複雜的眼神問我：「你的英文在哪裡學的？」我只是聳聳肩說：「喔我在英國住了八年。」實際上，我當然知道不是所有在英國住過八年的人都能有這樣的英文程度。我也知道他的複雜情緒所為何來，因為他是劍橋大學的法語博士，居然覺得自己的英文沒有我好。雖然英文程度不是拿來比較用的，但既然可以爽一下，為什麼不呢？
炫耀文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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