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坐在電腦前無助的看著眼前的稿子,努力想瞭解作者的意思:每個英文字分開都看得懂,但組合起來完全不合邏輯。通常我的翻譯中文問題大於英文,英文的理解沒有問題,但不見得找得到最恰當的中文表達。連英文都看不懂,對我來說還是頭一遭。我不敢說這是每個譯者的惡夢,不過,對於只要不是專業英文沒有什麼看不懂的我來說,這比惡夢還要慘,根本就是地獄。

以往,一本小說過了前一萬字的熱身之後,大概就可以抓住作者的節奏與用詞,當然,偶爾還是得為了某個特殊字彙查很久,但通常每天進度相去不遠,終點也清楚可見。可是,這次別說是終點,轉身都還看得到起點。我眼看著不論再怎麼用力跑,與起點之間的距離並沒有增加,自己卻已經疲累不堪,憂慮著這樣下去連帶拖累到下一本書的進度,隨即憂心自己譯者的前途,不當譯者的話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麼工作,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好笑的是,我並沒有打算放棄,也沒有離開電腦前,於是哭個幾分鐘之後又繼續奮戰,臉上還沾著淚痕,活像個玩具被搶走的小孩,玩具拿回來了,臉上的淚水還來不及擦乾就玩將起來。過沒多久又遇到同樣的問題,信心一點一滴消失,憂心前途,再悲從中來一次,如此這般,惡性循環了一個下午。

很想說說也奇怪,不過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這麼哭過幾回合後,我的腦袋反而清楚多了,啪啦啪啦繼續工作了幾個小時,反而變成頗有進度的一天。有時候,我覺得這是為什麼我視翻譯為一種信仰,一種需要敬意、臣服的力量。決定每天多少進度的其實並不是我,而是稿件。如果我對稿件內容心存敬意,翻譯起來便容易許多。相反的,如果我想要「控制」進度,那天一定會遇到很多欲哭無淚(或已哭)的問題。

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對那種「為了在家帶小孩」、「增加與家人相處時間」而考慮從事翻譯的人非常反感,彷彿這個職業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彷彿翻譯是門檻很低的家庭手工業,像計程車一樣是失業時的過渡工作,是下一份工作的跳板。我覺得這種人不是真心喜歡翻譯,對這個行業也沒有忠誠度可言,更別說尊重。這樣說起來,我這種人會翻譯翻到哭好像也是剛好而已。

並不是沒有考慮過轉「行」,以前接觸過小說翻譯以外的案件,老實說比小說好賺多了,也比較輕鬆,可是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後來想想,如果翻譯像跑步,也許我屬於馬拉松型的選手,而非短跑。我喜歡日復一日做同一件事,卻每天有不同的內容。我喜歡花三個月或更長的時間完成一本書,而不是以天或星期為計算單位。我喜歡這種馬拉松式翻譯的挑戰,計畫、配速,不能跑太慢,也不能衝太快,堅持固定的節奏。slowly but surely, or surely but slowly, whichever it is.

曾經和一位很尊敬的財經譯者在臉書聊天,說到翻譯接案的選擇,她說她喜歡翻譯實用書,覺得翻完一本可以學到好多東西,翻完小說則什麼都沒學到。我和她剛好相反,我沒辦法翻實用書、非文學、連非小說都很勉強,而我覺得每翻完一本小說則是像演了一齣戲,入戲越深,那本書翻得越好,但結束時也越惆悵。

說起來,這種現象完全符合我的個性,多愁善感,看小說或電影容易投入。我的個性崇尚自由,不喜歡受限制,但責任感重,一本書交給我,三個月之後必定交稿,不會上演失蹤記。我的月亮在摩羯座,記仇會記很久,但韌性強,有耐性,跟新朋友很慢熟,一旦變成朋友之後總是長長久久。水星處女的性格對某些事物超級機車,錙銖必較,所以同一本書可以不厭其煩檢查那麼多次。

與其說我選擇了翻譯這個行業,不如說只有翻譯這個行業容得下我。

In a way, what we freely choose to translate reflects who we are. We are what we trans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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