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ga-Sun-Salutation-Surya-Namaskar4  

上背很痛,卻不記得什麼時候拉傷,也不確定到底是內臟疼痛還是肌肉痛。終於趕在週日中午診所休診前衝去檢查,醫生親切地這裡拍拍、那裡看看,確定是肌肉拉傷,交代注意事項後我問:「可以做瑜珈嗎?」

「沒問題!不要劈腿就好。」

我心想:醫生你太看得起我了。

好幾天沒去上課,打電話向老師請教,順便解釋情況,老師的答案也一樣:「那你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用勉強。」她沒有叫我停課。

過去半年多來,這是我最常從老師口中聽到的一句話:「做多少算多少,不要勉強。」

一開始身體僵硬的像石頭;做快速拜日式時總是氣喘吁吁的跟不上,別人一鼓作氣做完,我得停下來休息個兩、三次;動作也常常不到位,經常厚臉皮的自己就先停下來休息了。不論我怎麼問,怎麼抱怨自己進步太慢,或抱怨身體不適,老師總是說:「不要緊,慢慢來,做多少算多少。」

其實,老師在課堂上也是這樣,解釋同一個動作時,老師會說:「正常的動作這樣做,不夠柔軟的人可以做到哪裡就好,如果已經可以做到的就再做到哪裡加深。」也就是說,同一個動作也有分標準、難與易。

不確定是個性或社會性使然,一開始我很自然地觀察別的同學做到什麼程度,哪些同學做得跟老師一樣好,不服輸的心態油然而生。雖然站在巨幅鏡子前,我從來未曾好好的觀察自己的姿勢,只看到自己滴下的汗珠,與淚水。

那時我經常在瑜珈教室哭泣。躺在地上看著白色的天花板,聽著老師溫柔的聲音,聞著窗外的桂花香,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我的臉上,眼淚就這樣汨汨而下。已經離家半年了,並沒有人來叫我回家,也沒有人四處尋找,只有大哥偶爾的電子郵件問「你還好嗎?」我如遊蕩人間的無主孤魂,唯一的差別是還呼吸著。對於放空時出現的問題與想法,我無言以對,淚水是唯一的反應。

後來,艾瑪說剛認識我的時候就覺得我心事重重,卻不知該從何問起。我則以為自己已經掩飾得很好了。

幾乎每星期都有新同學加入瑜珈教室,不知不覺中,我已經上了半年,早上不再掙扎著起床,而是會自動醒來,提早到教室,在樹影與花香之間等候一天的開始。老師教授的功法就算無法完全做到,我也可以平靜地控制呼吸,訓練該訓練的肌肉,接受自己身體的極限。

向艾瑪坦白處境之後,我們終究不可避免的談論到細節。聽了我的「片面之詞」後,她不解地問,「如果你的父母親不斷地傷害你,卻又不肯承認或改變,你又為什麼這麼在意他們有沒有找你呢?」

我苦澀地說:「離家出走是一回事,沒人叫你回家又是另一回事。沒人叫我回家表示他們覺得錯的是我,表示我是沒人要的小孩。」

「而妳也真的這麼相信,」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就算妳和家人處不來而不來往,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妳為什麼這麼在意呢?」

「妳小時候媽媽沒教妳『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嗎?」是考驗她台灣血統的時候了。

「我沒那個機會啊。如果生了小孩而棄養是不道德的事,為什麼養育自己生的小孩會變成一種恩惠,甚至成了不可能做錯事的聖人?生小孩並非強迫的行為,既然選擇生下小孩,養育長大應該是一種責任吧?養育子女是很辛苦沒錯,可是這些父母都是選擇這麼做的,並沒有人逼他們啊,」她慷慨激昂的說著,彷彿在發表演講。

我警告她,「妳這番話最好不要對別人說,會被人當作不知感恩的小孩。」

艾瑪聳聳肩,「我養母領養我是她考慮之後決定的,我只是個小孩。我當然很感謝她撫養我長大,可是難道就因為她領養我,成為我的母親,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她不可能有意或無意的傷害到我?給我一個破吧!」

這麼嚴肅的話題,她居然用上我教的笑話。

我無言以對。我只知道自己已經盡量不去想這件事了,卻還是常常做惡夢,在瑜珈教室掉眼淚,開車時放聲大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落到這個處境,也不知道該怎麼解決。

看我不說話,艾瑪輕聲說,「我覺得妳該接受一個事實,父母親也是人,也是因為七情六慾才生下你。既然是人,就有缺點,也會犯錯。接受他們的缺陷,不要再逼自己了。也許他們永遠不會承認、接受自己傷害了妳,難道妳要等一輩子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如果妳在那個家裡那麼痛苦,那麼妳應該感謝他們沒有來找妳,妳才能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她說。我想到自己已過不惑之年,好不容易拿到博士學位光耀門楣,有正當工作,也願意在家照顧父母,他們卻三不五時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彷彿我是個失敗者。

「妳知道嗎?」我幽幽的說,「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不敢說,也不敢思考自己受到母親的傷害這件事。可是她對我說的話不斷地在腦海裡迴盪,她如何『擔心』我的工作,我的收入,我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我的穿著。不論我如何向她解釋自己很快樂,她始終無法接受,也無法為我高興。到最後,我做什麼都不夠,也不知道她到底要我怎麼樣。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做她才會高興,我只知道在她眼裡,我不夠好,I am not good enough for her. Never was, never will be. I am not good enough (to be her daughter)!

說完最後一句話,我的眼淚突然潰堤,抓著艾瑪的衣襟嚎啕大哭,一發不可收拾。

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我開始感激家人沒有打聽我的行蹤。

惡夢停止了,有一天我注意到。最不可思議的是,我連煙都不抽了,經過二十五年之後。

除了工作之外,瑜珈課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我不再以「完美」要求自己,只注意到自己離「完美」還有多遠,而是觀察自己的進步,聆聽自己的身體,享受身心靈合一的境界。

有一天,躺在地上放鬆時,我的身體突然對我說:「好舒服!」我嚇了一跳。過了幾堂課,這個聲音又出現了,我的身體告訴我:「不痛了。好舒服。」

我那歷經折磨的殘缺身體,過去二十年來不知道吞過多少安眠藥、鎮靜劑、止痛藥,吸入多少尼古丁與酒精,在這個遙遠的陌生小鎮,一個飄著桂花香的陽光教室裡,我的身體對我說,「謝謝你,好舒服。」

震驚過度的我下課後依然趴在地上,整張臉埋在毛巾裡,不敢置信。同學漸漸散去後,我緩緩抬起頭,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進而意識到,「天啊,這是愛。原來這就是愛。」

就在離家即將屆滿一年之際,瑜珈以如此溫柔的方式接受了我,接受了我的全部,我的僵硬我的脂肪我的肚腩我的虎背熊腰我那永遠彈性不足的下背,透過我那疲憊不堪,歷經風霜的身體,瑜珈讓我知道什麼是愛。

更重要的是,我因而開始學習如何被愛。

 

照片來源:http://thefitnessworkout.com/basics-of-yoga-sun-salutation-surya-namask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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