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愛聽法文版的《悲慘世界》,其實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可是每每戴上耳機後便覺得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傍晚的陽光灑在校舍上、跑道上、樹梢上,抬頭看看點綴著朵朵白雲的藍天,我問自己:難道這裡的天空和巴黎的天空有什麼不一樣嗎?現在的我又何嘗不是過著身在異地的生活,探索著對我而言陌生的一切,彷彿來到另一個世界?
其實我從小就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丟臉,因為喜歡外國的事物就是「崇洋」,「不愛國」。因而我從來也未曾好好的地瞭解過自己,瞭解自己的本質,自己的需要。我從來未曾問過自己是誰,想要什麼,卻永遠有人迫不及待的告訴我我是誰,我要什麼,需要什麼,應該當什麼樣的人。
並不是我選了不想念的學科或做了沒有興趣的工作。完全相反,我努力地在那些壓力下生存,在我想要的選擇與對我好的選擇之間掙扎,試圖找到平衡點。然而,每次做了決定之後,隨之而來的總是那麼一股不安的感覺,彷彿我是刻意要成為化外之人,彷彿我的決定是刻意要突出自己的與眾不同,或是歲月沒有讓我更加順利地控制自己的反骨。不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痛苦的總是我:若是依照自己的意願,那麼總是有那麼一股沒有依照社會/家庭期望的內疚,若是依照社會/家庭的期望,那麼我又為了無法依照自己的意願下決定而痛苦不堪。無論如何,輸的都是我。
在無止盡的跑道與想像的薰衣草香味之間,在抑揚頓挫的音符與輕快的腳步之間,始終擋在我與內心之間那道社會/家庭期望的厚牆終於一點一滴地癱塌,我撥開一塊塊的磚頭,刮掉一層層的水泥,經過這麼多年,我終於看到自己,終於得以面對面的問自己:「你,到底要的是什麼?你,到底要為誰而活?」
我曾經非常努力地懲罰自己,也許現在還在懲罰自己,只因為我是一個令父母失望的女兒,感情、工作、社會性,whatever it is that makes me different from other people。
OK,愛情與婚姻。
我還是第一次住在這種要等垃圾車來自己倒垃圾的地方。時間一到,街坊鄰居紛紛提著垃圾出門,眼前所見的家庭組成令我訝異:長相猥瑣的、人高馬大的、一臉平庸的、凶神惡煞的、目中無人的;乾扁型、肥滿型、外配型、嬌小型。在愛情的市場裡,這些人絕對稱不上條件上等,可是不都結了婚、成了家、有了小孩,以家庭為單位在這個社會生存著。
也許正因如此,母親才更有所不甘:這麼普通的女人都嫁的出去,為什麼我的女兒嫁不出去?
更慘的是,我也在無形中接受了這種論調,於是我的頭更低、背更駝、腳步更卑微。直到有一天,當我千方百計想說服自己與前男友復合,費盡心思想告訴自己每一段關係都需要妥協,最重要的是有人愛時,我停下來問自己:「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你根本就已經不愛他了,愛情與婚姻真的有那麼了不起嗎?」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本很有名的書,叫《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我記得裡面提到一點:男人是Mr fix-it,遇到問題就想解決,而女人只想傾訴。那麼想必我的性格傾向男人吧,因為我是一個遇到問題就想解決的人。
談戀愛,結婚真的有那麼難嗎?我可以想像自己把這件事當成計畫施行:改變個性、擴大交友圈、降低標準、打扮自己、最好也換個工作。然後……
然後我發現我不去做的原因不是因為做不到,而是因為不想做,完全沒有動力。
而我是一個花了整整七年的時間拿到一個最後沒有用上的博士學位的人。
就像明明知道有些翻譯工作的薪水比較高,可是我還是守著我的推理小說翻譯。沒有興趣的事,做起來就是很痛苦,也做不好。
有時候,倒垃圾的時候,運動的時候,買菜的時候,甚至開車的時候,我看著別人的人生,別人的伴侶,然後問自己:「他呢?給他愛你願不願意?」
愛情沒有什麼道理,沒有愛情,自然也沒有什麼道理。既然想要的東西就會努力去爭取,那麼沒有動力去爭取的,大概就是沒那麼想要,就像到動漫展熬夜排隊一樣。
這是第一塊磚頭。
然後我繼續拿第二個問題折磨自己:遠離家人與朋友離群索居,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答案: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生活。
這麼多年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總是怪自己。是我做得不夠,是我不夠努力,不夠孝順,脾氣不夠好,說話太直。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母都是無私的,因此都是我的錯,父母可以不原諒子女,但子女一定要原諒父母。
所以我的痛苦就不是痛苦?喔我是多麼地痛恨傳統中國文化。
離開是因為我不想再痛了,也許只是換了另一種形式,但至少不是被父母傷害的那種錐心之痛。
三個月過去,六個月過去,當我理解到自己只是個流落異鄉,無人招領的小孩時,我開始問自己家的意義。
其實,一直以來書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知為何,我一直羞於承認其實我是一個需要書大於需要愛情的人。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我可以住在Kindle閱讀器裡面(喔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小說題材)。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彷彿看到了樹枝後方的天空與雲朵,彷彿脫掉了一層繭。「家」不再是一個地點,一棟房子,而是一個概念。
也許,我會一再重複聽這首曲子的原因是,經過這麼多年之後,由它釋放了我的靈魂。
我的靈魂,它終於嚐到了自由的滋味。即使只有一點點,已足以令我欣喜若狂,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