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nslators Anonymous

瑜珈課接近尾聲，我躺在寬敞而明亮的教室裡，依照老師的指示全身放鬆，把自己交給地板，雙眼卻無法閉上，是我的想像還是季節已在不知不覺中交替？透過樹叢照射進來的陽光已愈見柔和，吹來的微風亦帶著些許寒意，我一直以為北回歸線以東是沒有冬天的，而我的冬衣都還在天龍國。也許對我而言，這只是遲來的夏天，而非初秋，難怪我的同學都忙不迭的想關上窗戶，我卻在享受這股渴望已久的涼意。

開始上瑜珈課之後，我終於成功地改變了生活作息，晚上不再晚睡，早上八點前起床，也要感謝窗外那兩隻長年被綁在戶外的黑狗兄，五點一到就像公雞一樣開始報時，我要是不接受該起床的事實就會拿刀衝出去將它們大卸八塊，流亡中的人是不能上新聞的，所以我選擇準備起床。問題是我過著日夜顛倒的日子已有多年，雖然身體早起，大腦卻還無法接受應該開始工作的事實，於是美好的晨光只能拿來做一些與工作無關的事，例如思索我在過河村遇到的這些人，那些事。

中秋烤肉會上出現了一名外表亮麗的年輕女子珊樺，如果說看到她就像在照時光之鏡有點言過其實，我在她那個年紀看起來蠢多了，沒這麼漂亮，但珊樺眉宇之間的倔強讓我覺得意外的熟悉，剎時之間我想起自己的青春歲月，大屯山下淡水河邊與五虎崗上的回憶，無論如何不願意再騎公路車的傷痛，當然，還有愛錯人的執著。

珊樺的煩惱我早已知道（拜熱心的房東太太之賜），也知道她是來找我的。自從向房東解釋天蠍座永遠無法接受雙魚座的不切實際之後，我儼然成了此地的星座專家（珍妮佛請原諒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一干小輩「大姊、大姊」問個不停，珊樺正是慕名而來的其中之一。如果所有的愛情故事都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那麼珊樺的故事便是錯把性當成愛，而且相隔兩地的他們每次都是由珊樺跋涉數百公里去看他。

珊樺還在細述她與對方相識的過程，我就無禮而自以為犀利的打斷她：「妳知道自己長得很漂亮嗎？」她搖搖頭，一臉的不可置信，我繼續說：「妳知道今天這麼多人裡面，妳是外表最亮麗、最搶眼的女孩子嗎？」她露出苦笑：「我一點自信也沒有。」於是，我出賣了一個自己潛水多年的部落客。

這對姊弟戀的主角一個在臺灣，一個在歐洲，兩人在新加坡因公相識，男方回到歐洲後更改了原本與朋友的度假計畫，改來臺灣探女友，六個月後女方去歐洲過聖誕節定情，農曆年男方到臺灣來提親訂婚，隨即開始結婚移居歐洲的手續，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現在他們育有可愛的一子一女。

「當你真的愛上一個人，想跟那個人在一起時，不要說三百公里，就算三千公里也不算什麼。反過來說，如果他連搭個高鐵都不願意，那麼你們之間的距離也不只三百公里了。」

愛情的樣貌也許有千百種，但冒牌貨色也不是那麼難認得出來。只是，如果一個人已經吃慣爭鮮，或只吃過爭鮮，要怎麼說服她真正的旋轉壽司不僅止於此？

其實我最喜歡這個愛情故事的地方不在於雙方克服遠距離的阻礙，而是女方到歐洲定居後，男方的父母親說過的話：「她自己有高薪工作，有房子、車子，卻願意為了我們的兒子離鄉背井，讓我們不用與唯一的兒子分隔兩地，我們怎麼能不好好對待她？」原來愛情不只是付出，也是關於懂得感恩。

再次見面時，我對珊樺的態度有些不耐，口氣有點嚴苛，後來我發現自己的反應並不是針對她，而是過去二十年來的自己。二十年了，看過這麼多的愛情故事，成功的，失敗的，我卻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陷入同樣的執迷不悟，並且以為愛情就像博士論文一樣，只要努力就會成功。

「當然不是！」小護士一聽我這麼說馬上脫口而出，再次證明每個人的盲點都不一樣，並且與年齡無關。小護士也許對工作的挫折很看不開，愛情的本質倒是看得很清楚。

我突然想到一句詩（詞）：

過盡千帆皆不是

斜暉脈脈水悠悠

我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老師已經叫大家翻身起來，結束這一堂課。我一面收拾東西，一面想到自己找到這個瑜珈教室純粹是運氣，因為網路上關於這個瑜珈老師的文章只有一篇，可是我馬上知道這就是我尋找已久，真的是「pure yoga」的瑜珈課，不用買瑜珈配備（教室鋪著軟墊），也不用買瑜珈服（我都穿短褲去上課），一個月繳一千兩百塊可以上十二次（老師交待自己紀錄），自己看課表決定什麼時候上課。上課時老師一再提醒：能做到哪裡就做到哪裡，慢慢來。與印象中那些光鮮的瑜珈課程完全不同。

雖然從來沒有上過瑜珈課，但遇到好的瑜珈老師我還是知道的，我這麼想著時，突然意識到也許愛情也是如此，或是說人生便是如此，就算知道好東西長什麼樣子，也要有運氣碰上才行。

十點的微風又恢復了些許的暖意，伴隨著Il Divo的歌聲，在生日前夕，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也許沒有白活，雖然沒有交出婚姻的成績單，甚至連一段像樣的愛情也沒有，可是，我終於得到了前半生奮力追求的目標：一點點小小的領悟。

(天知道我並不想活到八十八歲，六十六可以了。)

開在過河的橋上，我突然不再害怕了，也許正牌的愛情永遠不會來到，但起碼我認得出冒牌的愛情，至於避不避得開，想不想避開，那又是另一個功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