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nslators Anonymous

「翻譯《馬奎斯的一生》」一文一直沒有繼續寫，是因為後續的編校過程太過不堪，至今回想起來仍然令人心痛，其一就是稿費的問題。

從2009年春天到2010年六月一日，這本書從翻譯到出版經過一年多的時間，交稿與出版時間一延再延，期間我自己生病是部分原因，不過現在我已經沒有那麼天真，知道出版社決定出版日期常常都是為了配合「通路」，所以就算當時我按照原訂日期交稿，恐怕也不見得就會依照原訂計畫出版。總之，翻譯這四十四萬字傳記的過程中，我完全沒有其他收入，而且為了專注於在這本書上，還把原本用來支付日常生活費用的固定散稿也辭掉。那一整年，說我是靠著借貸過活，一點也不誇張。

期間並不是沒有詢問過預付部分稿酬的可能性，答案是不可能。我自認只是小咖翻譯，也不會為了這種事大作文章，只好摸摸鼻子繼續苦撐。到了2009年年末，已經確定二月底交稿，五月份出版，我提前訂了三月一號前往英國的機票，以激勵自己一定要按時完成。同時，我向編輯解釋自己的窘境，那年的農曆年是二月十三號，我懇求編輯在過年前發放部分稿費，讓我至少可以「過年」（翻譯：有錢能包紅包給父母及小輩）。我很難相信一個資深編輯連這種話都聽不懂，可是當大家在領年終獎金過年的時候，我仍然兩手空空。過了年，我繼續厚臉皮的催討，編輯給了我諸多理由，包括過年現金周轉不易，沒有多餘的金額可以支付稿費（但顯然有錢支付員工薪資及年終獎金）。最後，在我的死纏爛打之下，終於在出發前拿到半額的稿費。

出了一趟國回來，我認命的繼續後續的譯校過程，也認為這是我分內的工作。六月一日，書終於出版了，我終於能拿到稿費餘額了吧？

        並沒有。在五月二十九日的現場導讀會上，我還提醒編輯記得幫我請款，期間追蹤時編輯皆以「已申請」，「有交代」，「七月底就會支付」回應，最後收到尾款的日期是八月六日，距離出版日期已超過兩個月，而且金額還算錯，最後的餘款在九月初才付清。

        有經驗的譯者看到這裡會問：「合約呢？合約上是怎麼寫的？」只怪當時的我年幼無知，合約上只寫「稿酬每千字X百元」，完全沒有提到付款日期。也怪我自己不夠謹慎，先前所翻的一本書編輯就以「出版才會付款」為由不斷拖欠稿費，拖了一年多近兩年才付款，而那本書去年才出版。

        最令人生氣的是，編輯只會寫長長的電子郵件道歉，表示多麼感謝我的「幫忙」，自己卻丟著我的稿費問題不管跑出國，我要追稿費也無從追起。如果真的那麼「感謝」的話，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趕快把應得的報酬給人家呢？我正正當當的工作，不惡意拖稿，所有的譯校過程都配合，為什麼不能讓我有尊嚴的收到應得的報酬，而是要像討債公司一樣一討再討呢？

        對於我的譯者生涯而言，這是最重要的一課。以前我都是被動接案，只要有人來找我翻譯，只要稿酬不是太低，我都來者不拒。後來我學到要接翻譯之前，要先看合約，先看出版社的付款記錄。

        假如你遇到那種一交稿就會主動幫你請款的編輯，請記得幫他/她點光明燈。

        去年年初，我接了同一作者的三部曲小說，三個月一本，從三月底一路翻到十一月底。當時簽的合約是交稿後三個月全額付清，我自認萬無一失，我沒有什麼奢侈性開銷，只要能按時拿到稿費，帳戶不要隨時見底，我已經很滿足。豈不料五月交了第一本書，正等著七月份要簽請款收據時，編輯傳來晴天霹靂的消息：「用錯合約」。他們給我簽的是舊合約，新合約的付款條款是「乙方允於甲方交齊稿件後三十日內給付半數，其餘半數於出書後三十日內結算清付。交稿後一年內若未出版，乙方即應清付全部稿酬」。也就是說，一本十萬元稿酬的小說我只能先拿一半，另一半要等出版後或最遲一年到期才能拿到。」

        也就是說，做了九個月的工，我只能先拿到十五萬，平均一個月只有一萬六。

我自認當時別無選擇，這是第一次合作的出版社，而且一次簽了三本，配合的話對彼此都有好處（就算為難他們也不見得就能得逞），而且當時的預定出版日期是今年上半年，也許不用等到一年還是能拿到稿費。我相信許多譯者都有這樣的想法：如果未來有可能繼續合作的話，委屈一下也無妨。

從去年五月到今年五月，我總共的收入就是這三本十五萬，今年翻的新書三月交了稿，也還沒有收到稿費。

結果我按照時間交稿，可是三本書的出版時間都延後（很意外嗎？）好不容易等到第一本書的一年期限（五月底）快到了，編輯也很配合的請款，在銀行打開支票信封的我卻楞在那裡：支票上的日期是六月十五日，還有一個月。

開什麼玩笑？

很少以電話聯絡的我忍不住當場打電話給編輯，詢問是否寫錯日期，編輯的回覆是：「請將原支票附上回郵信封寄回，會計會更改日期後隨即寄回」。

回郵信封？

我等了一年，你們搞錯支票日期，連回郵都要我付？

你去餐廳吃飯會不會說老闆我明年再來付另外一半的錢？電費水電費瓦斯費第四台能不能先付一半？還好我沒有生小孩，否則難道要叫小還先喝一半的牛奶就好，因為媽媽的老闆明年才要付另一半的稿費？

我翻譯小說是全職工作，沒有多餘的時間或精力去小七打工以確保現金收入。

我終於覺得累了，好累好累。你們這些編輯，每天在辦公室裡吹不要錢的冷氣，時間一到薪水就自動匯入帳戶，就算工作沒做完也一樣。買不起的東西這個月刷卡下個月再用薪水付就好了，完全沒有想到「使用者付費」是應該的。拿了人家的稿子就應該付錢，馬上，立刻，沒有藉口，沒有理由。就算翻譯有問題，也該循正當途徑解決。你去買冷氣也不會說我先回家吹個一年沒問題再付你錢。

就這樣，翻譯界最醜陋的現實，剛好都被我碰到了。

下次要罵譯者翻譯沒翻好，請先考量一下譯者也許餓得眼冒金星，以泡麵裹腹，夏天捨不得開冷氣，你買書的錢也許根本還沒到譯者的手上，假如他還沒餓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