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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入山證,上面四人的年齡分別是四十四、四十、三十八和二十三。忍不住向P妹說,「你才二十三歲啊,好年輕喔!」又忽然迸出一句:「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已經進過加護病房了,真是悲慘。」P妹居然老神在在的說,「不會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際遇。」現在的二十三歲都這麼早熟就對了。

幾年前還把我壓得喘不過氣的過去,突然之間變得很遙遠。那天早上我如常地去上瑜珈課,刻意早起上更早的課程,以空出更多工作時間,那堂課因而上得特別累。最後躺在地上張開四肢放鬆時,我第一次進入一種狀態,看到自己的靈魂在空氣中向上游泳,一面游還一面往後看,躺在地上的我忍不住罵她:「留戀什麼?趕快回去!」

當時我以為自己靈魂出竅,現在我知道,那是過去的我在說再見。

說起來,現在的我什麼也沒有。房子是租的,而且還是雅房;車子不是我的,工作不固定,銀行存款隨時有低於五位數的危險;最值錢的東西也不過是一些舊的電子用品;自從有Kindle閱讀器之後,連書實體書也不買了;所有的工作資料都存在雲端。真的是孓然一身,一無所有。

然而這樣的我,每天早上起床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我終於住在一個不需要一天到晚報警檢舉噪音的地方;我終於住在一個不用每天煩惱停車位,因而不敢開車出門的地方;早上上瑜珈課時,我開車經過一整片稻田,以它們的生長情形瞭解時序與季節;天氣始終很熱,可是我強迫自己習慣,調整作息適應,也容許自己想念東北角的雨季;老天爺很眷顧我,沒有給我很多朋友,可是每個都很對我很好,需要他們的時候總是義不容辭,不需要的時候便放我自由(其實是因為大家都很忙)。我一天有二十三個小時都是一個人度過,奇怪的是,我鮮少覺得孤單、寂寞。我的生活很簡單,我卻覺得很豐富;我學習不再為明天煩惱,就算真的煩惱了,焦慮的時間也比以前短。做得到的,盡其所能,可是現在的我也學會對自己說:「There’s nothing you can do about it. Let it go .

簡而言之,我變了。

母親節前一天,說什麼都很想看BC演的「闇黑無界」。P妹說她有免費票,我急忙把握這個機會。P妹說他們晚上要出去吃飯,我知道大方的P媽一定會算我一份,而我以前的個性一定會想辦法推辭。那是家庭聚會,我是外人,我會這麼對自己說。可是這次我沒有這麼做,電影散場後,大大方方坐上P爸車子的後座,假裝是這家人的偽老三(或偽老大),假裝我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而共進晚餐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更有甚之,我沒有乖乖地點菜單上最便宜的菜色,而是厚臉皮的點了吮指留香的春雞,不只是假裝,根本就是很賴皮的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一份子。

P爸和P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收留了我,以一種我非常意外的方式。

我始終記得那一年,還沒見過面的P媽專程打電話到台北來督促我趕快把論文寫完;P爸也沒放過我,在我部落格的留言也多半跟「快交論文」有關。正因為如此,當我出走之際,當P告訴我可以暫時落腳她家之際,我想到的是雖然有屋瓦遮頂,卻可能免不了被訓話的命運;對當時的我而言,我真的寧願窩在墓仔埔旁的小套房裡。可是他們令我吃驚,他們不但沒有鉅細靡遺地詢問我離家的原因與過程,似乎也不是很感興趣,更別說我預期的說教完全沒有發生。我被分配了一個房間,拿到一副鑰匙,七點吃飯,接著大家解散,各自回房間做自己的事。

找到落腳的地方安定下來後,我堅持請他們一家三口到外面吃飯,很「正式」的感謝他們。後來我覺得自己太過矯情而做作,真正習慣付出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別人是否感謝、回報他們的善意,後來我也體會到了這一點。如果真要計算付出與回報,那一來一往的算計之間,早已失去了施與受之間的本質。

我開始更頻繁地找藉口去P媽家,有時只為了吃頓家常飯,有時去聽他們家人之間嘰嘰喳喳的聊天,有時就只是很單純的取暖,撒個嬌,就算包個便當也好。我想起自小喪母的表妹就是這樣喜歡來我家,而且一來總是待到很晚才走,我終於瞭解了她的心情,這叫尋找溫暖。

我的母親與P媽完全相反。從英國回來之後,大學朋友找我聚餐,我很自然地想在家裡舉辦。老實說,請十幾個人吃飯對我真的不是什麼問題,我在英國最高記錄煮過三十人份。母親嫌我作風洋派,覺得請客人來家裡吃飯壓力很大,與我大吵一架。不只是客人,就連小時候在我家住過的表妹,視她這個大姑姑為母親的表妹來家裡,都不是很受她的歡迎。不知不覺間,我也開始懷疑自己去別人家是否也會如此不受歡迎,我開始懷疑主人家是否也像我的母親一樣,表面上很歡迎,其實很為難。

P妹說我想太多,我也知道自己想太多。P爸和P媽對學生就是這樣,更何況我和他們的女兒認識十幾年?我繼而發現,我真的不習慣被愛,被別人善意地對待,縱使我自己也時常是付出善意的那個人。我始終無法接受自己可以大大方方的接受他人的善意而不需回報。

Somehow I never felt I deserved any kindness. I never felt I deserved to be loved.

然後我發現這個人很熟悉,這個人是我的母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複製母親的性格與命運。

火車站到了,P妹的故事還沒說完,我已開始道別。我拍拍前座P媽的肩膀,脫口而出說,「母親節快樂!」繼而意識到這是此生第一次,也許不是最後一次,我不會向自己的母親說這句話。可是我拒絕變回那個被內疚吞噬的人,回程的火車上沒有再想起這件事。而是專注在我變了多少,如何在母親節前夕脫離了複製母親命運的模式。

媽媽,我真希望你能看到現在的我。我什麼都沒有,可是我很快樂;你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我終於學會愛自己,也學會被愛,學會讓別人對我好,接受別人對我好,因為我也會把這份善意傳給需要的人,也不會求這些人的回報。可是媽媽,我知道你不會懂,也不想懂,所以我們還是不要見面比較好,因為見了面只會彼此傷害。我不喜歡你,但我愛你,所以我不想傷害你,也不想被你傷害。

If blessings can really be counted, I’ve certainly lost count of th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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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isgebeath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