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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常常想起外婆,還有念小學時每天早上擺在餐桌上那碗熱騰騰的稀飯。

其實,我對外婆的印象和其他家人不太一樣,他們知道的都比我多。我知道的只是長大後拼湊起來的片段。小時候我只知道,家裡的阿公是爸爸的爸爸,也就是祖父,而一樣住在家裡的阿媽是媽媽的媽媽,也就是外婆。當時並不知道這兩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很奇怪,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這兩人顯然不是夫妻,因為我知道我有一個從未謀面的阿媽,也就是祖父的老婆,在父親很年輕時便因難產去世。而我的外公當時身邊有一個老婆,我也叫她外婆,叫她的小孩舅舅阿姨,可是他們跟我媽媽的弟弟妹妹都不太一樣,這個外婆也不是我媽媽的媽媽。我始終想不透我為何總共有三個阿媽,直到有一天,拼湊著大人的交談,我終於弄懂了:「原來他們是有離婚關係的!」大人笑我懂什麼叫離婚。我知道當時我還不到十歲,因為我們是在我十歲才搬到新家的,而這件事發生在舊家。

長大後提到外婆,大家總記得她的好手藝,我如何在某年吃她做的刈包吃到腸阻塞上急診室,她做的雞捲多麼好吃,還會自己做衣服。然而,在諸多的回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外婆的壞脾氣。

據說外婆是領養來的,非常受養父養母的疼愛,她卻愛上風流倜儻的外公,為了堅持嫁給他,寧願被逐出家門。外公去中國做生意,當口譯(連職業都會遺傳!),回來後「朋友的女兒」也跟著回來。在那樣的年代,我的外婆就離婚了。

然後,在那樣的年代,我的外婆再婚,又生下一子。由於我不知道(但很明顯)的原因,再度離婚,回到台北,投靠她當初拋棄的子女。

在我的童年記憶裡,我只知道外婆常常搬來搬去,一下住我家,跟我阿公吵架,就搬去阿姨家,跟阿姨吵架,再搬去舅舅家,跟舅舅吵架,最後只好去跟人家租一間雅房。有一段時間,媽媽還收留同母異父的弟弟。我真的不記得外婆到底什麼時候住我家,總共住了幾年,因為我對她的印象從很小她帶我搭公車上陽明山洗溫泉,到念小學早上煮稀飯給我吃都有。後來的事都只是聽聞大人的抱怨、煩惱,她有多難纏、多難相處,現在我們說的機車,我外婆顯然是始祖。

祖父、外公和外婆在我出國的那幾年間相繼去世,母親總說路途遙遠,不必回來,因此我一個也沒送到。外婆和早逝的舅媽同葬在富德公墓,回台灣後,我主動要求清明節去掃外婆的墓。那是我第一次進靈骨塔,當我在一排排的照片後看到外婆的遺照時,頓時覺得很不真實。已經太久沒有見到她,死亡的概念太模糊。只有當我意識到再也見不到她時,才放聲大哭起來。

離家的這三年,我不斷問自己這個問題:為何如此決絕,如此不顧血緣與親情;後來才發現,其實答案就在我的血緣裡。我那身世不明的外婆,將她那來歷不明的壞脾氣遺傳給了一起搭小巴士帶去草山洗溫泉的小孫女,那壞脾氣的因子是如此地強烈,隔代遺傳到我身上,並且只有我。

那一日,當我想到嬌小瘦弱的外婆晚年如何一個地方換過一個地方住,與所有的家人都無法相處,只因為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與個性,想到自己竟無意中陷入相同的處境,我終於原諒了自己。

我身上,流著外婆的血,帶著外婆的命運。我終於可以停止責怪自己,停止尋找答案。

為了紀念我那義無反顧的外婆,那個眾人都拿她沒辦法,連帶將這個性深植我基因裡的外婆,我決定在生命花園的角落種下第一棵樹,一棵叫做「放下」的橡樹。

人家說天蠍座會永遠記仇,永不原諒,其實我並不是那樣的人,因為我也遺傳了善良的個性,並非不懂得原諒,只是從來不懂得原諒自己。如今我將開始耕耘自己生命的花園,我希望種下這株叫做「放下」的幼苗,讓它在花園一角茁壯、長大、成蔭,遇到過不去的關卡時,我將來到這棵橡樹前,提醒自己雖然有外婆的基因,但不需要重蹈她的命運。我可以選擇過自己的生活,但一定要放下。

選擇橡樹,只因為我一直很喜歡橡樹,每每看到總想直奔而去,彷彿思念之人。外婆,我想念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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