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後的第一堂瑜珈課總是最辛苦，生理時鐘依然按時響起，睜眼時卻是萬念俱灰，不禁後悔為何因貪玩而錯過一整個星期的瑜珈課，不但玩到疲累不堪，還得重新調整變僵硬的身體，更別說十分鐘的快速拜日式熱身令人望之卻步，「明天再去吧！」腦袋開始找藉口，「多休息一天又不會怎樣，」於是我打開電視，赫然發現納達爾居然在第一輪就輸球，立馬決定溫布頓一年才一次，納達爾在第一輪輸球更是前所未見，早上7：30的瑜珈課立刻被拋到九霄雲外。
喝完咖啡，看完納達爾的慘敗，也已著裝準備出門。近一年來，很多時候並不是真的興沖沖地要去上課，而是身體的需要，不只是一種習慣，而是如空氣陽光水那般的渴求，攝取量降低時身體便開始出現狀況。到底原理為何，其實我還沒有弄懂。
不過，狀況不佳時我總是謹記老師說的話：「盡力就好。」我暗自決定如果真的做不來就要停下來休息，絕不可以勉強自己硬撐而受傷，反正沒人認識我，休息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只要記得呼吸就好，剩下的就交給身體。
「雙手胸前合十，吸往上，吐氣彎，吸右腳，憋氣左腳，吐氣膝蓋胸貼地，吸氣蛇，吐氣犬，吸右腳回，吐氣左腳回，吸上來，吐氣彎………」重複幾次之後，大腿內側與膝蓋的疼痛使我回到那一天的單車之旅，說是旅程，其實也只有十四公里，不過重點在於這十四公里騎的是淑女車……
行前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為了安全起見只好取消既定行程，卻遇到莫非定律發威，天氣放晴了。我在台東天氣晴，是這麼說的嗎？帶了兩瓶水，不假思索地騎了太麻里農會提供的免費單車上路，至於方向則不太需要選擇：已經由南北上，當然繼續往北。前兩公里道路還很平坦，車子也不多，還有薄薄的雲層，偶爾飄點細雨，若是單車環島，這種天氣應該最舒服。
我該知道，也該清楚，因為單車曾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份。胡榮華騎著藍駝單騎走天涯時，我還在念高中，他回國後我聽了好幾場演講，還領過紀念品。單人環島不成，我參加了花東單車遊，短途單車行則不在少數。可是後來，後來我為什麼開始痛恨起路上的單車客，甚至每每看到都很想踹上一腳？
埋藏了很久的回憶，在台九線四〇二公里處浮現：那是我們吵得最兇的幾年，錯的永遠是我，被罵的永遠是我，我總是奪門而出，騎上大哥的公路車拼命踩踏，宣洩所有的委屈。那時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圓山天文台，印象中總是在中山北路的林蔭下邊騎邊哭，邊哭邊唱歌安慰自己，在山上看夜景。哭完了，一無所有的國中生還能去哪裡？只好在夜深人靜時默默騎回家，家人或已入睡，或如常做自己的事，彷彿幾小時前並沒有吵得天翻地覆，彷彿我獨自騎著單車在黑夜裡是很正常的事，彷彿我就算沒有回家也是應該的。
以前還沒有這個詞，現在有了，我也懂了：冷處理。
許多許多年後，我才知道自己那幾年受的傷有多重，扭曲了五臟六腑，打斷了每一條筋脈；許多許多年間，頭痛永遠不會好，惡夢不斷，拼命拼命吞了止痛藥安眠藥鎮定劑，卻怎麼也醫治不了那顆已經破碎的心。那時我不斷地傷害自己：去死吧！你這沒人要的小孩。去死吧！你這只會惹父母生氣的小孩。去死吧！你這不知感恩的小孩。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我沒有死，應該說沒有死成，但從此再也不騎單車，只是選擇一有機會就遠走他鄉。
那座橋，叫華源五號橋，北上路段是一長段綿延不絕的下坡。第一次放煞車時，我已決定既然不在此折返就要另找其他方式回程，並不打算牽著車狼狽地爬上不知道多長的上坡。於是我順坡滑下，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來回，考慮著是否該做出什麼戲劇性的舉動以紀念自己再度騎上單車，並且，安然無恙。
呼吸就好，我對自己說，吸氣，吐氣，什麼也不要想，什麼也不用想。你已經自立，不必擔心無家可歸，不必擔心回家大門深鎖，敲門無人應。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尚未發生，好好享受這一刻。
等到P妹追上我時，內心戲早已演完。我堅持再騎四公里到知本搭火車回太麻里，她則質疑只有小折才能上火車，我保證就算沒有火車坐也會攔發財車連人帶車載她回太麻里，她只好半信半疑地打電話到知本火車站詢問：淑女車可以上火車，可是下一班車還有十九分鐘就到站，再下一班加掛行李車的火車要再等三個小時。我們不假思索地在烈日下拼命往前衝，其實心裡早已放棄，但身體不願屈服於時間的要脅，兩人像瘋子一樣地往前騎，一面大喊著：「加油！」「火車等我！」「知本我來了！」那一刻，我回到與單車相處較快樂的時光，那個曾經喜歡自己，有自信的小女孩再度出現。
Guess what? 十分鐘不到我們就衝完了2.8公里的路（還停下來看路標、等紅綠燈）。
不過是兩個騎著淑女車的瘋子，鬧得平靜的知本火車站沸沸揚揚，連站長都拎著一串鑰匙出來碎碎念：「不是說趕不上了嗎？」我們只是笑得合不攏嘴，由得腎上腺素到處亂竄，拼命把握時間記錄這小小的壯舉。
回到瑜珈教室裡，我發現自己做起貓式進步了，許是背部柔軟許多，停留的時間比以前長。我專注地呼吸著，如此簡單的一件事，有時卻如此地困難。我想起從未搭過便車或如此瘋狂行徑的P妹，想到23歲的她與23歲的我，23歲的她與44歲的我，想到《實習醫生》裡Dr Thomas說的這一段話：
“Breathe, Dr. Yang. Don’t be crass. You’re skulking. Women of your generation are graceless. It’s an affront to nature. Mediocre surgeons will see you and feel themselves wilting in your shadow. Do not shrink to console them. Do not look for friends here. You won’t find them. None of these people have the capacity to understand you. They never will. If you’re lucky, one day when you’re old and shriveled like me, you will find a young doctor with little regard for anything but their craft, and you will train them like I trained you. Until then, read a good book. You have greatness in you Yang, don’t disappoint.”
在那一段的台九線上，我拾回了年輕時失落的一小片自己，也為P妹的青春貢獻了一小片回憶。再這樣下去，也許有一天，我畢竟能拼湊回那個完整的自己。
在那之前，繼續呼吸就對了。因為Dr Thomas 說：「Breathe. When you stop breathing, you stop thinking.」
Brea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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