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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_Persistence_of_Memory_Salvador_Dali  

(Salvador Dali: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

大半輩子的時光裡,我都是個夜貓子。最早的印象去到國中,那時得來一台鉛筆盒大小的愛華收錄音機,晚上大家都入睡後,轉到古典音樂頻道,音量轉到最小,後來始終記得夜深人靜時的德弗札克《新世界交響曲》。古典音樂節目電台的DJ說話總是輕柔而優雅,完全不敢放重音,彷彿介紹的不是流傳百年的音符,而是極其脆弱的玻璃娃娃,過於興奮或活潑即有可能使之粉碎於虛空之中。

若不是坐在書桌前邊聽收音機邊唸書,便是躲在被窩裡讀小說(多麼老套!)印象最深的是倪匡的科幻小說,一本接一本看得愛不釋手。十幾年後在英國長居時,把遠景出版的整套倪匡也搬到英國去。因為是絕版書,放在托運行李擔心弄丟,硬是塞進手提行李,就這麼當成寶一樣扛到歐亞大陸另一方的家,後來又扛了回來。那時我的血液裡早已帶有游牧因子,卻總像兒童般喜歡把熟悉的物品帶在身邊陪伴,就像小朋友不離手的毛毯或絨毛玩具,為我提供安全感的是倪匡全集與《千面女郎》(!)。

然而,德弗札克與倪匡也是青春期衝突的來源,造成我與同房的姊姊吵個不停,進而造成揮之不去的傷害。也許是這個原因,後來我不再聽《新世界交響曲》,而是改聽《莫爾島河》,也許以為改變對音樂的回憶就可以連帶的改變過去。

夜貓子的生活在大學時期來到極致,還沒天亮為何要上床睡覺?昏黃燈光下的聊天才能交心,入夜的河邊才能聽得到淡水河的靈魂,黑暗中的大屯山則是一種不可言喻的青春:全世界都在睡覺,只有我們清醒。那時的我覺得熬過黑夜才看得到日出,因為這樣相信著,所有的黑夜都不再可怕,因而得以在墾丁的星空下獨自騎著單車到龍磐等待日出,在東海岸的國小操場向銀河打招呼。黑夜是光明的先行者,黑暗的層次比彩色更明亮,更細膩。有很長一段時間,黑夜就是我的信仰,最深的夜裡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當然也嘗試過正常作息的滋味,和全世界的人一起朝九晚五,早上頂著睡眠不足的雙眼上班,夜半強迫自己放下手上的書本闔眼睡覺。我覺得自己被社會化了,或是「轉大人」,可是完全沒有欣喜的感覺,只覺得出賣了自己,出賣了內心深處最寶貴的東西。

All these just for staying up late.

1999年五月,考完人生最後一次考試,也正式脫離上課的日子。從此以後,我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作息,可以睡到下午三點,也可以工作到清晨五點。我的內心暗自鬆了口氣,彷彿瀕臨截肢邊緣的四肢在最後一刻恢復血液循環,我又得以保留自己的雙手雙腳。

結果,我被英國的時序狠狠教訓了一頓。或是說,被北國冬天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太陽已經很難露臉了,不早起就見不到太陽。沒有足夠的陽光就會影響生理時鐘,然後就會得一種很悲傷的病叫SAD,然後變成一種惡性循環:越沒有曬到太陽越不想起床,越不想起床就越曬不到太陽。

過了幾年,大腦老化的影響開始出現。隨著年齡漸長,我的大腦越來越早疲倦,也不似年輕時越晚越清醒。過了晚上八點還要用腦就覺得很辛苦,也更難入眠。於是我被迫提早結束工作,只是這麼做並沒有使我早起,而是直接縮短了工作時數。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早起。

我總是說其實我並不是晚睡的人,只是貪看書。我幾乎不在白天看書,因為一開始看就無法放下。因此晚上上床是我一天最期待的時刻,向白天的一切說再見,進入另一個世界,直到眼皮沈重,通常是兩、三點,如果遇到好看的書,到四、五點才淪陷也是常有的事。

後來我發現,我當成安全毛毯或絨毛玩具緊緊抓住的不是夜貓子的作息,而是夜晚與小說的獨處時光,一個穿越時空的氣泡,外頭的世界不再存在,這些小說成了我的任意門,令我流連忘返,真的是「忘返」。

然後我來到過河村,住到一間面東的房間,找到一個很喜歡的瑜珈老師,一間充滿桂花香的瑜珈教室。瑜珈教室早上、下午、晚上都有課可上,可是我最喜歡早上的課,尤其是九點四十五分下課的那一堂,總覺得一天才剛開始,但我已經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可是我無論如何無法在十二點前關燈睡覺,長久以來的作息所致,就算關了燈也睡不著,早上七點半起床變得好難。有幾次我成功地起床了,也去上課了,一整天心情都很好。然後遇到月底放假,連續幾天不用上課,便又故態復萌。就這麼來來回回,不停地在早起與貪睡之間掙扎、掙扎、掙扎。

直到有一天早上,鬧鐘響起,窗外豔陽高照,我依然想說服自己睡飽才有精神工作,這一點比上瑜珈或早起更重要。這時我的腦海出現一個聲音說:起床吧。你只是不習慣早起,等你習慣就好了。

《鐵娘子》是去年二月上映的,經過一年之後,當初震撼我的那句話才在晨光中進入我的腦海重重一擊,把我敲醒:

Watch your thoughts, for they become words.

Watch your words, for they become actions.

Watch your actions, for they become habits.

Watch your habits, for they become your character.

And watch your character, for it becomes your destiny.

What we think, we become.

為了感謝她對我造成的影響,我把她的葬禮轉播從頭看到尾。

現在,不等到七點鬧鐘響起我就會自動醒來。起床第一件事先磨咖啡豆泡咖啡,澆花(草),讓自己接受陽光的洗禮,慢慢甦醒。

因為越來越早吃早餐,晚餐時間也越來越早(從七點變成五點到六點),沐浴的時間也提早,進而連上床時間也提早。經過這麼多年的夜貓子生涯,我終於可以自然地在午夜之前入睡。

於是,成功地轉為晨型人後,我發現了「習慣」的力量。那一日艾瑪給我看她寫的信,我回家也如法炮製,只是寫到一半就停下:我自以為是愛與想念,是否也只是一種習慣?正如數十年來晚睡的習慣,刻骨銘心,便以為無法改變?

我漸漸鬆開自己與許多堅持、執著之間的那條絲線,就像年輕時從不吃煮過的紅蘿蔔、蕃茄、小黃瓜,因為那是沙拉的食材。以前我也不吃洋蔥,現在生的熟的都很愛。改變習慣之後,天沒有塌下來,卻多了選擇。

而那伴我多年的黑夜,彷彿養分般不可或缺的深邃,交情最久、患難與共的黑夜,我也不再緊緊抓住不放。我終於理解到,就算不熬夜擁抱黑夜,黑夜依然為我存在,在我進入夢鄉時守護著。

一念之間,我彷彿鬆解了背負數十年的枷鎖,成了一個不再堅持原則的人,隨之而來的居然是: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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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isgebeath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