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 who called you an insufferable bitch, and why?」艾瑪左手拿湯匙,右手拿叉子,以熟練的動作挑起義大利麵後抵住湯匙捲起,一口送進嘴裡,只差沒有學奈潔拉發出「唔~~」的一聲。

She didn’t exactly call me an insufferable bitch. I translated it myself.

她翻了個白眼:「妳會不會太病態了一點啊?被罵還不忘做同步翻譯?」

Occupational hazard.」我聳聳肩,突然笑出來,幸好及時摀住嘴巴。

「你們很熟嗎?」

「算是吧,」我回想起認識珍妮的那一年,六年前?七年前?那年我剛從英國回來,學位還沒拿到,也沒有工作,每天起床面對的是海運回來的半噸家當,得想辦法塞進已經三十年沒有整理的舊房子裡。當時的我彷彿一葉漂流的扁舟,沒有學成歸國的風光,只有急欲尋找船錨的渴望。從一個家回到另一個家,只有熟悉的陌生,卻沒有回家的感覺,彷彿只是搬進另一所長住的旅館。我滿心希望老莫會給我一些精神支持,卻不盡人意。於是我在網路上找到了珍妮的部落格,去找她做占星諮詢。

六、七年過去,她漸漸成為我信任、傾訴的對象。倒不是因為她的占星有多「準確」,而是在某個層次上,她的觀念符合我的需要,例如討論到我所面對的問題時,我們著重的不是該選擇AB,而是這個問題所代表的意義,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出現,代表什麼人生課題,對於我這種擅長申論題而非選擇題的人,珍妮的解盤方式很適合我的思考方式。

長期下來,我算是老客戶,也常常推薦一些面臨難題的朋友去找她。這麼多年來,我始終謹守一條份際:就算只是打電話閒聊,我也從不說,「妳幫我看看怎麼會這樣?」我尊重她的專業知識與人生經驗,但從不濫用時間培養出來的情誼。

「所以你們是朋友?」艾瑪起身從冰箱裡翻出捲心萵苣和小黃瓜,又打開櫃子翻出橄欖油與義大利黑醋,依照比例倒入空的果醬瓶裡:橄欖油和黑醋三比一,加上鹽和胡椒後搖一搖,我們喜歡吃嗆一點。

「我把她『當成』朋友,但嚴格來說,我們應該不算是朋友。因為我需要她,但她並不需要我,我們的交流也常常是單向的,通常著重在我的問題,但她不會向我傾訴她的問題。」

「那妳為什麼打電話給她?」

我嘆口氣。「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信任她吧。其實我也不是需要她安慰我或勸我,這些話我自己都會說。我只是想問她『受這些罪到底有什麼意義』?『宇宙又在傳遞什麼訊息給我?』我早就知道土星進天蠍會很辛苦,只是不知道就算撐過去又有什麼意義罷了。」

「宇宙傳遞什麼訊息給妳?那妳不是應該去問霍金大師嗎?」

「此宇宙非彼宇宙也。」她把拌好的沙拉端上桌,我狠狠瞪了她一眼。

Appa----rently,」她故意拉長母音說。

「妳不要沒事就學蘇格蘭人講話好嗎?一點也不好笑。」

「什麼叫學蘇格蘭人講話?我本來就是蘇格蘭人。」她說,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

有時候我不確定剛萌芽的友誼到底該進展多快,尤其是一個跟自己完全相反的人。我們的外型天差地遠,艾瑪是瘦長型,沒有一百八也有一百七十五,她不喜歡我這麼說,可是我老覺得她長得像妮可‧基嫚,尤其那小小的鼻子尾端微微翹起,翹的程度剛剛好,再多一點點就有變成豬鼻的危險,好像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在悲劇發生前就拿了一塊板子擋住。站在她身邊,我完完全全就是個哈比人,五短身材也就算了,沒事短髮還會亂捲。有一次我們出去走路,我的頭髮被風吹得七葷八素,她居然從後面拍了一張我的背影,貼在臉書上註明:「過河村的哈比人」,被我罵得賊死,她的朋友倒是讚聲不絕。

我們不止外型像黑騎士與哈比人,個性也不盡相同。艾瑪實際、理性、冷靜、有一股沉穩的自信,卻又沒有一般北方民族那麼冷。我則是感性,不著邊際,過於感情用事,常常被淹沒在自己的情緒裡。我常常覺得她好像是我的邪惡雙胞胎,又覺得其實我們完全沒有相似之處,除了一張毒舌。

「別得罪我,別忘了這裡只有我聽得懂妳的笑話。」

「妳是指glorified postman嗎?哈哈!」這次她眨眨眼,換我翻白眼。

前陣子我的國中同學找上我幫忙。她大學畢業後就去了美國,幾年前嫁了第二任丈夫,是UPS的貨機駕駛。他們決定回台灣領養小孩,找我幫忙翻譯領養文件。只是他丈夫姿態過高,口口聲聲表示他們能提供最好的環境(也不過就是有錢),一點也不尊重出養家庭,讓我很看不順眼。我告訴艾瑪他老公年薪六百萬台幣,她說,「那又怎麼樣?也只不過是開貨機的,人家還不信任他載乘客咧,充其量只不過是個glorified postman。」

我笑了很久,當朋友的老公在談話間居然叫我閉嘴時,我就這麼回他:「少自以為是了,阿拉斯加又不是宇宙的中心,而你也只不過是個glorified postman!」

一段友誼從此黯然消逝。

「妳知道嗎?也許她說得對,也許妳真是個令人難以忍受的畢取。」艾瑪把沙拉送進嘴裡,手上的叉子在空中劃著不知名的圖案。

「連妳也這樣講?」我的情緒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眼看著又要氣急攻心。

「可是我們誰又不是呢?You are only as insufferable as the next person who’d put up with you.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令人難以忍受之處,唯一的差別只在於有沒有人願意忍受而已。這種東西是很主觀的,妳沒有聽過嗎?One man’s trash is another man’s treasure.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You sad translators. 你們這些人好像腦袋永遠停不下來,碰到什麼都要翻譯。」

Can’t help it. It’s in my blood.」我猜我得了一種不翻譯會死的病。

「妳看妳那個房東太太,她的鄰居不是說她超會碎碎念?可是就因為有人願意忍受她,不表示她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就亞於妳。在這個社會上,不論一個鍋子有多麼扭曲,只要有蓋子可以蓋,大家就覺得那個鍋子是正常的,就算那個鍋子是殺人犯或小偷也一樣。妳不該陷入這種迷思。」

「拿我跟殺人犯比並不會讓我好過一點。」我低著頭說。

「Come on,妳知道我的意思。每個人的個性都是多層次的,妳有令人難以忍受之處,當然也有優點,只是剛好目前這些『難以忍受之處』,」她舉起雙手做出引號,「讓妳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很痛苦罷了。不表示妳就完全沒有存在的價值。再說,有些社會習慣以結婚與否作為評價人的標準之一,只要妳身邊有伴侶,缺點也能變優點,可是妳如果是慣性單身,那一定是個性有問題,就算優點也變缺點。」

「可是我們認識那麼多年了,我的事她都很清楚,她為什麼要說這麼傷人的話?」我仍然無法釋懷,「她還信誓旦旦的說他先生和哥哥都是天蠍座,她太清楚我們這種人了,還說只有巨蟹座才能容忍我們。」

「誰知道呢?也許她最近和老公或哥哥發生衝突,把個人經驗投射在妳身上。也許她正在忙,也許她只是一心想幫妳,也許正因為你們認識很久,她反而覺得太清楚妳的個性,有太多可能了。重點是,妳只是想取暖,她卻好意想把妳一棒敲醒,所以妳是找錯地方取暖了。要取暖就去屏東,妳去北極幹嘛?」

「妳確定妳沒有什麼阿公阿媽是德國人嗎?」我對她的實事求是感到不可思議。

「我是德文系畢業,但不是德國人。」

On that note, we concluded our dinner conversation, a crisis aver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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