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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做了那個夢:她坐在一堆電話裡,各式各樣的電話,有舊式的轉盤電話,黑金鋼手機,按鍵式電話,智慧型手機,她拿起一支支電話撥打著,按著通訊錄尋找電話號碼,智慧型的語音自動撥號系統傳來回應:撥打「媽」的電話沒有回應,請問要等待嗎?她的身旁一群人看著她,七嘴八舌的說著,「她走了啦,走了啦。」她開始放聲大哭,嘶聲尖叫,「媽咪~~!媽咪~~!你在哪裡?」

是一個霧濛濛的早晨,窗簾間已露出微光,我拿起床頭櫃上的iPod Touch看時間,打算翻過身再睡,螢幕上出現一則十分鐘前發出的訊息,「請你過來一下好嗎?」我問:「怎麼了?」回應很快就傳來:「Just come, please.

趁著刷牙洗臉換衣服的時間,我順便泡了咖啡裝在隨手杯裡。到艾瑪住的地方走路只要十分鐘,我一面啜飲著咖啡,呼吸著春天早晨的空氣,來到她家門口按了門鈴。艾瑪臉色蒼白的開了門,頭也不回的往臥室走,躺回床上。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放下咖啡,跟著她躺在床上,側身緊緊抱著如嬰兒般蜷曲著的她,她雙手抓住我的臂膀,開始嗚嗚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艾瑪沈穩的呼吸聲,小心抽出壓在她身體下方的右手,下了床,隨手關上門,回家再泡了一杯咖啡。

我和艾瑪認識的過程有點見不得人,所謂見不得人就是無法告訴凡事「熱心」的房東夫婦,因為我們是看房子認識的:她有房子要出租,我去看她的房子,結果房子沒租成,卻變成朋友。我當然不想讓房東知道我有在看其他的房子,所以她就成了我見不得人的朋友。

一開始我們只是像一般剛認識的朋友一樣,偶爾見面聊聊天,吃吃飯,通常是找個地方走路,她帶我到附近的水庫,我帶她到朋友工作的牧場。漸漸熟了之後,確定可以當朋友了,我們才開始就近在她家頂樓聊天。她家後面就是一整片稻田,晚上和天空連成一片黑,只有天上的星星點綴,和我們手上捲煙發出的火星。我很好奇她一個台英混血兒怎麼會跑到這個偏僻的鄉下當起房東,她也很好奇怎麼會在這個窮鄉僻壤遇到一個天龍國來的留英學生。我們輕描淡寫地聊著彼此的過去,謹慎地不跨越那條仍然存在於新朋友之間的界線,並試探著那條界線的位置,有點像兩個在練習抽底線的網球選手,沒有變化球,沒有抽球,但揮拍時又暗自帶著點力道試探,也就是說,有點無聊,但又帶著一點期待。可以說,我們友誼的種子是來自對於彼此的好奇,而真正的萌芽則來自於彼此的惡夢。

對於我為什麼一個人來到這裡住下,先前看房子的時候我給的是標準版本:台北住膩了,想換環境。之後談到彼此的經歷時,我也小心翼翼地繞過一些較為難以接受的事實,也就是比較精彩的版本。其實不是我不願意說,而是不知如何啟口:有些過去,很難在閒話家常時突然切入,「By the way, I tried to kill myself when I was in Edinburgh.」我是說,愛丁堡是我們成為朋友的共同點,但這樣的話題也太嚇人了一點。

我們就這樣抽底線抽了幾個月,變化球的時刻終於來到,考驗我們是否會成為真正的朋友。

那一天,我在家哭腫了雙眼,意識到也許老天讓我認識她就是為了這樣的時刻。開門見到我,她先是問:「今天的工作做完了嗎?」隨即注意到我佈滿血絲的雙眼,她擔心地問:「家裡出了什麼事嗎?」我搖搖頭,她又問:「妳出了事?」我點點頭。她說:「先進來再說。」

廚房爐子上煮了一鍋肉醬,旁邊一鍋熱水等著下義大利麵,她不發一語下了一大把,轉身靠在流理台上問:「So, who died?

「沒有人,」我輕輕地說,「不過大概也快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盡責地追問。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從今天開始如何?妳早上去上了瑜珈課嗎?」

「去了。」

「然後呢?下課去自助餐店買便當?」

「對。」

「買了什麼?」

「糙米飯加五花肉配青菜。」

「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家了。」

「然後天就塌下來了?」

「沒有,吃完便當之後才塌的,大約三點左右。」

「妳做了什麼事?」

「我把莫瑞斯解除封鎖了。」

「為什麼?」

「因為我想看他會不會接受我的交友邀請。」

「結果呢?」

「結果我看到他的封面照片是一個女的跟一個小孩的照片。」

「然後妳就崩潰了?」

Pretty much.

她嘆了一口氣,先轉過身攪動鍋子裡的義大利麵,然後放下夾子,走過來緊緊抱住我。艾瑪長得很高,擁抱我時得彎下腰來,好像在抱小孩一樣,只差沒有蹲下到我的高度。我仰頭接受她的擁抱,正準備好好大哭一場,開啟我們友誼的新頁,卻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推開她。

「等一下,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什麼意思?他的感情狀況改成『已婚』了?」

「不是。我來找妳之前先打電話給一個朋友,結果被狠狠教訓了一頓。」我忍不住哽咽著說,「她說天蠍座的人本來就令人無法忍受。她說我的痛苦都是自找的,她說我不住在家裡也許我的家人反而比較輕鬆,她說我只想支配別人,不懂得什麼叫做愛……」

「喔,在傷口上灑……等等-等等……這跟你的家人有什麼關係?」

我張口結舌的瞪著她。

「我……我爸媽沒有跟我哥住在一起,他們自己住在台北的家裡。我……我是跟他們吵架跑出來的,他們不知道我在哪裡。也許我早就被朋友出賣了,也許他們根本就知道我在哪裡,只是假裝不知道而已,這樣的話更糟。」

「所以……妳是逃家女?妳這個年紀逃家會不會太老了一點?」

I am just inhabitably challenged.

「所以妳有家人,但妳選擇離開他們?」

我點點頭。

艾瑪又轉過身去攪拌義大利麵,然後雙手撐著流理台,凝視著窗外。我知道她在想什麼。艾瑪是孤兒,三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她在寄養家庭長大,連自己的姑姑都不想養她。雖然她和寄養家庭的感情很好,但她一直渴望知道和親人在一起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是想念和親人在一起的感覺,她說她對親生父母有記憶。

oh dear.」我依稀聽到她說。

「艾瑪……我不是故意要瞞妳,只是……我們認識不久……」

「妳不想隨便說自己的私事,我瞭解。謝謝妳信任我……我也有事要告訴妳。」

「什麼事?」

「其實……我懷疑我媽還活著。」

瞎米????

我臉上還掛著淚珠,頓時忘了自己是來取暖的。

「妳不是說妳爸媽是車禍去世的嗎?」

「對,他們的車子衝進河裡,可是只有找到我爸的屍體,警方一直沒有打撈到我媽的屍體。」

「那也不表示她就還活著啊。如果她還活著,她在哪裡?」

You are not the only one with secrets.」她的臉上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

「等一下,這樣不公平,我是來取暖的,怎麼突然變成在講妳媽有沒有死?妳這樣還算朋友嗎?」我委屈地說,可是突然擠不出眼淚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我也忍很久了。先吃飯吧。」

麵都快煮爛了,我們對坐舉案大嚼,打量對方,盤算著等會兒該如何交換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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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isgebeath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