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nslators Anonymous

知道菲菲出生的時候，我很驚訝。

我是菲菲的媽媽部落格的忠實讀者，雖然那一陣子部落格已經很少更新，但更新時的照片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異樣，從頭到尾菲菲的媽媽完全沒有寫到懷孕的事，然後菲菲就這樣出現在部落格上。當時一名知名部落客也在完全沒有提及自己談戀愛的情形下宣布結婚的消息，我頗有那種「現在是怎麼一回事」的莫名其妙。

但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並沒有維持很久，再怎麼不高興的人，看到小嬰兒的照片也不免被融化，更何況是一個愛笑的小女孩？部落格變得很少更新，我默默找到菲菲媽媽在Babyhome的紀錄與噗浪，暗自看著菲菲的成長，旁觀別人養小孩的喜悅與辛苦。這樣看了兩年多，菲菲媽媽懷了老二，決定把噗浪改成私密狀態，安靜地養胎。看到這個消息，我慌了。

在菲菲媽媽的部落格潛水了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想到要跟她「認識」，「交朋友」。對我而言，部落格與現實生活是不同的兩件事，以前也碰過讀我的部落格就自以為很瞭解我的讀者，動不動寫信來裝熟，我並不想當那種人，也不認為自己有權利就這樣要求加入對方的私人社交圈裡。

可是看不到菲菲的成長？看不到菲菲天真無邪的笑顏照片，看不到她又長了多高，換了什麼新裝，學會什麼新把戲，看不到她受到爺爺奶奶爸媽的寵愛？

猶豫了幾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寫了一小段留言給菲菲媽媽，介紹自己是潛水客，一直在網路上看菲菲長大等等，聽到她懷第二胎的消息很為她高興，如果她不介意的話希望可以加入她的噗浪好友（並希望菲菲媽媽不會覺得我是怪阿姨），她很爽快的接受了。

該怎麼形容菲菲呢？我會說她是個很健康、很開心、很有安全感的小孩，是一個帶著滿滿的愛長大的小孩。

哪個小孩不是呢？也許有人會這樣問。

只有一個童年印象是摀著耳朵躲在牆角，害怕地聽著大人爭吵的人才知道菲菲的健康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在網路上看著菲菲長大，我從「原來小孩子是可以這樣長大的啊？」，到「原來小孩子是可以這樣長大的！」

也許好為人師之徒會迫不及待的想指責我都已經過了不惑之年，為何還念念不忘近半世紀前的傷痛？老實說，我不認為來自母親的傷害是「總有一天」會消失的，尤其如果那樣的傷害在成年後繼續存在，尤其如果母親並不認為那樣的傷害是傷害，更甚有之，認為那才是愛。

說來簡單，母親一生傷我最深的只有兩句話，但兩句也就夠了。第一句是「妳居然為了那個男人放棄學業！」第二句是「沒看到妳結婚我死不瞑目！」回顧起來，這兩句話荒謬至極，卻又矛盾的可笑。

第一句話發生在前往英國留學之前，出國前一年我罹患了嚴重的憂鬱症，經過一年的治療後，我只想義無反顧的離開臺灣，但醫生希望我留下來繼續治療。機票買好，行李整好，人也在前往機場的途中，我才決定先治病再唸書。母親不喜歡我當時交往的對象，憤怒地丟出那句：「妳居然為了那個男人放棄學業！」

今年年初，我在家裡大掃除時發現後來從英國寫給母親的一封信，提到這個男人雖然教育程度不高，做的也只是勞動階級的工作，但其實他個性成熟，真心對我，並不是玩玩而已。看到自己當年的筆跡，熟悉的信紙上還沾著淚痕，清楚地記得自己如何窩在學生宿舍裡邊哭邊寫，繼而想到不久前母親才說過的第二句話，我的淚水如壞掉的水龍頭般嘩啦嘩啦的流下。

在母親的那個時代，能考上中山女高是很不容易的事，可是她被迫只能念師專，因為師專不但不用繳學費，還可以拿錢回家。唸書一直是她的心願，可惜我上面兩個哥哥一個姊姊對留學都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有我唸完一個博士還不過癮，巴不得繼續念下去，想必她把自己未了的心願投射在我身上，不但想辦法讓我唸完博士學位，也不斷地灌輸「女人要經濟獨立，不要靠男人」的觀念。

不論是潛意識裡為了完成母親的心願，還是自己愛唸書的個性使然，總之我在死了好幾次之後終於拿到了博士學位，自以為過去的傷痛已經療癒，再度回家扮演女兒的角色。

想不到這次她說：「沒看到妳結婚我死不瞑目！」我詫異地看看門外，看看是否有人在排隊等著娶我而我堅持不嫁。婚姻又不是買賣（雖然有些例子確是如此），帶著皮包出門物色即可，難道為了使她瞑目我就要去找個阿貓阿狗隨便嫁嗎？而且我都已經過了生育年齡，這年頭要找個阿貓阿狗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諷刺的是，當初她討厭的那個男人是有誠意要娶我的，在英國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幾次叫我回來，「雖然粗茶淡飯，但也總不至於餓死」，是我堅持要完成學業，不然就證明了母親的那句話說對了。

經過了十幾年，或者說經過了四十幾年，我才終於明白並不是母親所有的願望我都要幫她達成，並不是母親所有的遺憾都是我的錯，我的責任。

我努力解釋給她聽，但她覺得那是她的母愛。

我不敢說的是，我早已放棄結婚生子的念頭，因為我身上流著她的血，她的基因，我怕自己會成為像她一樣的母親，養出像我一樣的小孩，還有，成為像她一樣的妻子。

但我畢竟沒有說出口，只是連夜打包行李，輾轉來到過河村。

四個月後，土星進了天蠍，我突然發現回臺灣的這幾年幾乎沒有好好睡過，總是太吵、太亂、無論如何沒有安全感，沒有家的安全感，就算在從小住到大的家裡也一樣。

來到過河村，我卻有回到家的感覺，到處都是綠油油的稻田，無所求的稻田，只會因應時序生長、收割、翻土、重新播種，重新開始，就算遇到颱風乾旱，水總有一天會退，雨總有一天會再下，土地彷彿沒有生，也沒有死，只是不斷地循環，我終於瞭解從前一點也不愛走路的自己為什麼現在動輒可以在田裡走上好幾公里。在這裡認識的這群人讓我扮演代理母親的角色，讓我療癒土星與月亮的傷痛，大自然與土地的循環與生生不息為我帶來希望，重生的希望，月亮摩羯的我終究需要靠土地來療癒月亮母親所帶來的痛。

生平第一次，我不想再煩惱過去與未來，只想靜靜地接受現在的狀況，如土地一樣地蟄伏、休養生息，才能再重新出發。我終於明白，過河村是宇宙送給我的禮物。

呵！還有菲菲。

菲菲是那麼地溫和，就像她的父親，菲菲是那麼地活潑，就像她的母親。菲菲知道什麼是健康的愛，菲菲永遠不用煩惱被父母遺棄，菲菲不會嫉妒弟弟，因為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受著家人的愛，菲菲長大以後也不會踏入自我毀滅性的感情，菲菲不會哭著問媽媽說媽媽妳為什麼要生下我卻讓我這麼痛苦？

菲菲的媽媽貼過很多菲菲的照片，有一張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裡，一、兩歲大的菲菲穿著裙子躺在推車裡睡得四腳朝天，腳還翹在推車的護欄外，她睡的那麼地安穩，那麼的理所當然，就算天塌下來也還有父母爺奶擋著，菲菲不用害怕，也不會做惡夢。

菲菲是我的慰藉。如果有下一次，我希望自己能有菲菲那麼溫暖而無憂的童年。

也許菲菲長大後其他的個性會跑出來，也許菲菲會變得很叛逆，穿耳洞、刺青（別傻了）。我永遠不會見到菲菲，菲菲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遙遠的這一方有一個陌生人這樣地關心著她，可是我很感謝菲菲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因為他們這樣的疼愛著菲菲，使得悲觀的我想看菲菲長大，一無所有的人生裡還有繼續走下去的價值。

這是宇宙送給我的另一個禮物，我很感激。小菲菲，謝謝妳帶給一個陌生人的安慰，希望妳永遠地這般無憂、快樂，祝妳五歲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