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nslators Anonymous

You started the voyage with the objectivity of ignorance, and you are finishing it with the subjectivity of knowledge, pain and the hope of indulgence.

William Golding, To the Ends of the Earth

從看房子的那一刻起，年輕房東便以「大姊」相稱，接下來所有因這棟房子而認識的人都這麼叫我，包括搬進樓下的小護士，於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了這麼多晚輩，說話的份量終於與體重和年齡成正比。

小護士名符其實，護校畢業後錯過了家鄉各大醫院的招聘時間，只好來到拆橋鎮外的醫院就職，一分發就進了加護病房。小護士才剛搬進來，房東太太就很熱心地想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單身朋友，用上的耳目就是我這個整天在家，功能相當於監視器的房客：「小護士乖不乖？下班直接回家嗎？愛不愛乾淨？有沒有男朋友？上班還習慣嗎？」天知道這種八卦根本就是陷我於不義，不過既然房東夫婦是出自於善意，我也就安慰自己「關心」與「揭人瘡疤」只有一線之隔，既然小護士隻身離鄉背井，多幾個人關心總是好事。（天知道真正離鄉背井的是我好嗎？）

不過事實證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再貼切也不過，沒錯她既不會煮飯也不太會照顧自己，從來不用廚房，三餐常用餅乾零食打發，連泡麵都懶得泡，但小護士是我看過工作態度最認真的草莓族，每天提前一小時上班，常常下班時間後兩個小時才到家，沒上班的時間不是在房間看影片（牽手）就是唸書或回醫院上課，休假超過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回家，連我都很懷疑她的生活裡是否有時間與心思留給男朋友這種東西，我根本不需要擔心自己得幫她保守見不得人的秘密。

房子很大，我們的作息也不一樣，偶爾碰到面的時候，我免不了以長輩之姿關心幾句，一開始大多是環境熟悉了沒（其實我只比她早來一個月），接下來便是陳年八股的「有沒有好好吃飯？」「上班順不順利？」單純的小護士也很誠實的回答：沒有，不順利。

有時候我不確定是自己在英國沾染上的習慣已經一點一滴的流失，還是本性如此，無可救藥。看到小護士的黑眼圈與憂慮的眼神，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多問幾句：「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信賴的家人朋友都不在身邊的小護士也就漸漸地開始對我傾訴起工作的種種，一開始我主動問她才會答，站在樓梯間就地解決，慢慢地，偶爾我在客廳看電視時她也會加入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那一天，當她第一次動了放棄的念頭，我讓她坐在餐桌前，兩人面對面好好的深談了一番。

我一直都很感謝生命中曾經出現過的貴人，不論是刻意尋覓或無心出現的智者，感謝他們的無私與慷慨才有今天的我。而我報答他們的方式就是對他人報以同等的善意，並且不求回報。只是，人生並不是不求回報就不會受到傷害，漸漸地，我又決定縮回自己那個安全的殼，靜靜地療傷，並且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再輕易地付出，感情、愛情、親情、友情。

然而，隨著我翻出不用草稿也能夠輕易滔滔不絕的人生大道理，小護士臉上的表情出現變化，由憂慮、難過、困惑、理解、到釋懷，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心頭一角慢慢地融化、流動，面對這個年齡足以當我女兒的年輕女孩，我有一股上前擁抱她的衝動，正如我曾經擁抱過自己的家人、朋友、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告訴她「Everything is going to be all right (in the end, if it’s not all right then it’s not the end).」

小護士再度滿懷希望的出門上班後，我忍不住寫信告訴房東太太：「我想你的房子一定是有什麼神奇的魔力吧，才會讓已經決定獨善其身的我又不由自主地開始關心起小護士。」（使我想起阿言德的《精靈之屋》）

大家聽了都很感動，似乎不負我這「大姊」的稱號。我沒有提到的是，放鬆心情的小護士開始傾訴她對未來的期望，想去打工度假，想出去看世界時，她突然問我：「大姊妳會想出去看世界嗎？」

頓時一愣的我只能想到一個回答：「我已經看過世界回來了。」

I started the voyage with the objectivity of ignorance, and I’ve finished it with the subjectivity of knowledge, pain and the hope of indulgence.

Is this the end of my voyage? Will I ever set sail again?

然後我意識到，To the Ends of the Earth 的「ends」是複數，再次背起行囊只是必然。

睡前傳簡訊給小夜快下班的小護士：「冰箱裡有留給妳的滷味，我吃過了，那些都要給妳。」手機隨即響起，她在那頭用可愛的娃娃音說：「我跟妳說我今天提早下班喔。」我心中一面os：提早下班就回來啊，跟我說幹嘛？隨即意識到我已經成為她生命中可以信賴的人，而她在向我撒嬌。

我所逃離的，換了一個樣貌再度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