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千公里的跋涉,我終於在過河村落腳,一個只有一家小七和一家全家便利商店的地方,放眼望去,連一家連鎖泡沫紅茶店都沒有。經過這麼多年,我終於如願以償的住在「the middle of nowhere」。雖然不是真正的田中央,但四處皆是綠地,頗令人安心。

       過河村什麼都沒有,所有的日常生活購物都過條河得到鄰近的鎮上,也就是拆橋鎮。剛搬來的那幾天,到拆橋鎮辦完事回住處的路上,每每路經這道跨河小橋,頗有回家的意味,在心慌意亂的蒼涼中帶來一絲暖意,便默默為這暫時的家取了「過河村」的名字。

       尚未找到住處的兵荒馬亂之中,生活中唯一不變的是翻譯。就算是暫住之處,最重要的也是先把電腦組裝起來,以便繼續手頭上的工作。我是不敢、也不願意以「生活發生巨變」,「無家可歸」,「淪落街頭」這種理由向編輯要求延期的。若說翻譯只是一份工作,也許我不會這麼在意,但對於拋下所有人際網路,只帶著一車行李的我而言,翻譯是唯一的所有。因為還有翻譯工作,每天才有起床的動力。在某種程度上,翻譯一直是我最親密的盟友。

       當周遭的世界壓縮到只剩下一個房間,一個人,以為終於可以鬆一口氣,暫時拋開世俗紅塵之時,壓抑的恐懼總有辦法找到縫隙伸入魔掌。就在搬進來的第二天,我連做了兩天惡夢,夢到自己流落街頭,無家可歸。以為暫時拋在腦後的問題,仍然如影隨形。

       就像等公車一樣,要嘛就都不來,要嘛一次來兩輛。慶幸終於可以安定下來工作的我也在此時不得不正視意識已久的問題:我的翻譯品質。

       仔細思索,應該是從伊恩藍欽的書開始的。許多年前,當我還沒有開始從事翻譯工作,甚至完全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從事翻譯工作時,我的夢想是翻譯伊恩藍欽的小說。當時的我,在那樣的時空背景裡,雷博思的黑暗、深沈與複雜是最能引起共鳴的角色;特別是在回臺灣之後,當我發現自己是少數讀過許多尚未引進臺灣的英文小說讀者時,不知不覺湧上一股代言的責任感。既然要介紹我所崇拜的伊恩藍欽,就要介紹最原汁原味的愛丁堡與蘇格蘭,就要把雷博思由裡到外翻出來分析,才不辜負這蘇格蘭當代最偉大作家的美名。

       當時的我只是小說翻譯的菜鳥,對伊恩藍欽的小說卻瞭若指掌,對後續的出版與文宣等也提供了不少意見,也許因而在翻譯的選擇上自以為是了起來,很堅持要傳達藍欽的原汁原味:雷博思講話可不會文謅謅的,也沒有什麼流暢度可言,很多語法我覺得是最能表達出原作者的寫法,便在盡可能的範圍內保留。很多時候,我都以「藍欽就是這樣寫的」,「蘇格蘭人講話就是這樣」為自己的選擇合理化。

       然後我也絞盡腦汁的為每一本藍欽的小說寫導讀。光是從寫導讀所花的時間與精力就可以知道我是多麼地無可救藥。《黑色之書》遲遲沒有出版,因為我的導讀遲遲寫不出來,到最後乾脆自掏腰包飛到蘇格蘭去找靈感。此舉到底所為何來,我不敢問自己,因為答案太明顯。《黑色之書》出版後幾個月,我還在信義誠品的架上看到當初限量五百本的特刊版,很是傷心。花了這麼多的心力收集資料,把導讀當成論文在寫,也知道臺灣沒有其他人寫得出這一萬多字,下場竟然是不受青睞。

       不是沒有問過編輯的意見,討論坊間諸多暢銷翻譯小說之餘,編輯淡淡地一句:「有些譯者的修改度很大」,使我以為自己的堅持是對的。不論臺灣現今的翻譯小說潮流為何,我都認為讀者讀到的應該是真正的伊恩藍欽,而不是譯者我所改寫過的小說,當時的我深信就算自己真的這麼做也會受到批評,那麼我寧願當一個忠於原作的譯者,在所不惜。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正是我人生的寫照。

       好友大老遠從英國打電話來關心我的近況,信誓旦旦地表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對於他人,我不該期望太高。我一面接受她的溫暖,一面細細思索著邏輯的漏洞:人當然可以改,也會改,只是願不願意而已。我所需要的並不是等待別人改變,而是改變自己。如果人生已經痛苦到需要切割所有的人際關係,換電話,換地址,躲在沒人找得到的鄉下,那麼那些執著與堅持必也需要一番修正。我渴切的想找一個地方放下過去,重新開始,卻苦於無法找到關上腦中記憶庫的鑰匙。當過去如綁著鉛球的鐵鍊般套在腳上時,該如何向前看,永不回頭?

       很多很多個夜晚,我擔心自己的未來,不是怕沒有收入,而是害怕沒有翻譯的生活。我的生命中一直都有小說,一直都有語言,一直都有翻譯,結合三者賴以維生的日子過於完美,完美到捨不得就這麼捨棄。然而我明白地知道自己職業生涯的瓶頸已到,不是幾年前的過勞、頭痛,而是迫切的需要頓悟。

       一次又一次開車穿梭於林蔭大道之間,接受悠揚歌聲的慰藉之後,這個頓悟終於緩緩地浮現--如果我也以堅持原則為由繼續執著於自己的想法,那麼我和那些所唾棄、鄙夷的對象也無不同之處。人生如此,翻譯亦如是。

       那些我所翻譯的作者,難道他們會樂意見到我為了盡可能貼近原文,結果翻譯出沒人有興趣讀的小說,失去閱讀樂趣的小說,還是希望我在保留原意的情況下盡可能吸引更多的讀者?答案不證自明。對於自己腦海中忍不住浮現的「妥協」二字,我自己拿起棍棒重重的打了一擊,那不叫「妥協」,而是「專業」:演員拍電影就是希望觀眾進電影院,翻譯小說就是希望讀者買來看。

       推上最後一把的是一位素未謀面的編輯,她很坦白而鏗鏘有力的回答我的問題:「是的,妳的英文沒有問題,中文也沒有問題,甚至翻譯也沒有問題,但就是太貼近原文,造成閱讀的問題。」

          於是我下定決心脫胎換骨,放下無謂的執著,放下這許多年來所學到的一切,從新開始。堅持原則、執著、永不改變的死硬派,為了翻譯,我願意改變,因為無法想像不當譯者的人生。

       如同《追風箏的孩子》裡的那句話:「For you, a thousand times over!

       於是,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何來到這無名的過河村:為了放下一切,重新開始,從翻譯開始。天啊,希望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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