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我是否曾經告訴過你,那場雪的故事?那場我稱之為「forgiving」的雪?

  你還記得良知先生嗎?我的博士班同學,大我二十歲,老好人,博士班七年間的重要精神支柱,我的父親形象?

 那一年,與馬奎斯奮戰的那一年,距離上次去英國(並且不再說「回英國」)已有四年,連飛行里程數都已失效之後,我終於搭上飛機,飛往歐洲。並非刻意安排,但搭乘不同的航空公司,不同的轉機地點,不同的目的地。這次,我的第一站是德國中部薩勒河畔某大學城,在法蘭克福下飛機後,再轉兩次火車才到得了的小鎮。臨出發前,良知先生告知他會開車來威瑪接我(「威瑪憲法」的威瑪),於是,我再度整裝出發,暫時拋下馬奎斯與他瘋狂的人生,飛向未知。

 那時我已經離開英國五年了,或者也可以說,已經搬回台灣五年了。彷彿重生般的再度認識自己的家鄉,做了從來沒有想過會做的工作,開始寫部落格這種東西,因而與失散多年的你重逢。英文從主動語變成被動語,中文則從被動語變成工作語言,最常脫口而出的則是台語。我作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得以延續博士班的生活方式,常以此自我安慰;然而,夾在昨夜的夢境與明日的記憶之間,那些真正的茫然與悵惘,只有你與少數人知道。

 那時的部落格為何會如此多產,我常常這樣問自己,答案則是千篇一律的心理治療。最要好的朋友、熟悉的生活方式、習慣的環境都已不在身邊,我只能不斷地用文字療癒自己的思念,對於人生某一個重要階段的思念與哀愁,盼望在道盡思念之後,得以放下過去,放眼未來。(怎麼好像在寫勵志文?)

 在這思念之中,最難捨棄的莫過於良知先生的存在,並非實體的存在,而是指引方向的功能;記得嗎,我總是稱他為我的磐石,我的正北。他是那種海外緊急救難電話,平時用不到,遇上危機、淚水潰堤時的一通電話,他沉穩的聲音與實際的性格總是把我從歇斯底里的地獄拉回現實的清醒。這麼多年來,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珍惜這個緊急救難功能,那是一種安全網,知道無論摔得多麼重,多麼傷心,總是有他一句話可以點醒我,,不至落入無底的深淵,恐懼因而不再如影隨形。離開英國,回到台灣的五年間,我已鮮少使用這個功能,轉而以成人般的成熟姿態保持聯絡。然而在內心深處,我依然熱切渴望再見之時,得以如幼童般飛奔而至,享受他大方的擁抱,洗去滿腹的委屈。那些年間,我一直這麼期待著,而撐過一次又一次的低潮。

 威瑪車站的月台上沒有他,拖著笨重行李下了月台的車站也沒有他。途中幾乎沒有睡覺的我因疲倦而不知如何是好之時,他從馬路另一頭走來,面露微笑的臉上帶著些許不安。我早已不需倒數或排練,直接上演重逢戲碼,只是那熟悉的慷慨擁抱不再,我當他焦慮著故障而無法開來的車子,仍然興沖沖的與他搭上下一班火車,回到他的大學城。

 從那個擁抱開始,一切分開兩路:熟悉的他,陌生的他。以前我總當攬著他的臂彎是我的特權,我撒嬌的特權,這次他卻有意無意的掙脫,面露難色。第二天,第三天,他終於不得不全盤托出:有一個女人,一個叫安娜的波蘭女人,是他以前的學生,對我來訪這件事很不高興,不准他讓我借住他家,不准他和我有肢體接觸,每天晚上我離開後,她便來電對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問他我們是否上床,幾次。

 我的莫名其妙理直氣壯。第一:她不知道我們真的只是朋友嗎?第二:她不知道你是同志嗎?答案:知道,知道。

 接下來的五天裡,原本興奮期待的重逢演變成角色轉換的惡夢。良知先生的畢生摯愛仍然在英格蘭等著他回去,他們也維持正常的關係,重點是,我非常喜歡這位畢生摯愛,並且馬上討厭起這名囂張跋扈外加無理取鬧的波(潑)婦:她以為自己是誰,居然介入我們多年的友誼,居然介入他們綿延數十年的感情?

 我猜,是在那一天,我失去了生命中的磐石,而成為自己的正北。從來沒有一次,他的混亂比我還要強烈,從來沒有一次,他的意志力如此軟弱。令我憤怒的並不是這名波(潑)婦的瘋狂,而是我一向理智的朋友居然屈服於她的無理要求,並且拿我的特權當犧牲品。也許,令我更為憤怒的是她居然迫使我在一夜之間成長,成為一個再也不需要良知先生的人。

 最後一夜,經過一個下午的兜風之後,我們回到他的住處,享受最後的晚餐。我坐在餐桌前,低頭一張一張的翻閱著他收藏的CD,尋找熟悉但許久未聽的古典音樂,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突然之間,我翻著CD的手指越來越慢,翻到底之後頭也不抬的又從頭再翻一次,我發現自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彷彿在喃喃自語,而他也不發一語:

 這些年來,我過得好辛苦,比在英國還要辛苦,而且辛苦好幾倍。重點是,在英國我不用裝給任何人看,還有朋友可以一起藉酒消愁,在台灣,我不敢透露絲毫真正藏在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心情,只能故作堅強,所有說不出的委屈都往肚子裡吞;每一次都告訴自己,如果是你你會怎麼笑我,你會怎麼說;每一次都安慰自己,下次見到良知先生的時候再好好哭一場就好了。現在忍一下,很快就可以見到你了。我會大哭一場,你會無奈的看著我,講一、兩句無關緊要的話,我會破涕而笑,因為有撒到嬌而甘願,然後所有的一切都如過往雲煙。我是這麼的期待,如此的盼望,期待、盼望見到你的那一天,那一刻……

說著說著,淚水汨汨流下。

我終於得到應得的擁抱,可是,信不信由你,已經沒有那麼珍貴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讓他送我回旅館,而是強顏歡笑的約定第二天接我到車站的時間。回到旅館的我迫不及待叫醒已休息的旅館主人,付清原本良知先生要招待我的款項。回到房間裡,我收拾好所有的行李,準備天一亮就不告而別。

那一夜,我幾乎沒睡。初春的三月並無特別嚴寒,而是令人失望的晴朗。淡紫色的黎明到來時,窗外開始飄雪。我穿上大衣靴子,全副裝備下樓去,站在公寓式大門的門檻上抽菸:老天爺畢竟是公平的,他讓我失去一個朋友,卻給了我更加深切渴望的一場雪。

只是,這場雪的代價也太高了。

在那無聲的靜諡之中,我感覺雪花如羊水般撫平身上所有傷痕,回憶起相識之初的我們:我是如何的混亂與固執、既堅強又軟弱、既獨立又依賴;他又是如何總是毫無怨言的忍受我,包容我──如無聲的大雪般包覆一切。

接著,我聽到自己對自己說:我是來見朋友的,見到了;想看雪,也看到了。夫復何求?

生平第一次,因著這場雪,我獨力掙脫了執著的枷鎖──The Forgiving Snow,我這麼稱呼這一場雪。

演了這麼一大齣內心戲,才早上六點鐘。我打電話給他,只說請他來接我。面對好奇的他,我只說:「走吧,帶我去看雪。」

我們開車來到照片中的小徑,一面慢慢往上爬,我一面娓娓道來自己的心境轉變。他與她之間的事與我無關,而她如何影響我的造訪,我的憤怒也明顯可見。最重要的是,身為朋友的我看到他深受影響,平常情緒穩若磐石的他卻變得易怒,甚至爆粗口,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他,我卻只有不知道能做什麼的無奈。

 「Believe it or not, you did make me a better person. Some people bring out the best in you.」我說。

And some people bring out the worst in you.」他接著說,若有所思。

就這樣,我們和好了,我離開了。

直到昨天晚上,我莫名其妙的跟一個朋友講起這件往事,不知不覺又哽咽起來,流下眼淚。兩年了,我們依然有聯絡,依然會通信,但我知道什麼東西改變了,我再也不如以前那樣的需要他,我再也不需要什麼人了。現在的我總是扮演被需要的角色,然而,回憶起這件事時,我知道那個傷痕一直都在,跳過一個很大的關卡之後留下的戰利品。可是,有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寧願沒有跳過這個關卡,或是根本沒有遇到這個關卡,那麼,這個世界上依然有一個人能讓我肆無忌憚的扮演幼稚的角色。

重點是什麼呢?重點是,我們都想原諒曾經深愛的人,然而,傷口並不會因原諒而消失,只會癒合。運氣好的話,隨著歲月的流逝,傷痕越來越淡,也許甚至碰到高明的整形醫師而將之磨平。運氣不好的話,一輩子帶著一個若隱若現的傷口,隨時提醒曾經承受的痛苦,就算你已經忘記它的存在。重要的是在那受傷的當下,找一個理由幫自己縫合傷口,止住流血,也許為了曾經擁有的過去與仍然希望的未來,也許為了依然嗷嗷待哺的小兒,也許只是為了讓自己不再瘋狂下去。原諒別人,永遠不是為了放過對方,而是為了放過自己。

而原諒的理由,如同醫藥用品陳列架上的種種商品,任君挑選。

那一年,思索著流淚問我「怎麼辦」的你,我為你寫下這篇文章

也許,重要的不是進入什麼樣的婚姻,而是這個婚姻如何讓你成長。

After all, what’s life without a bit of risk?

回想起來,我畢竟還是要向那波(潑)婦一鞠躬道謝的:She also made me a better person after all. She made me my own rock, my truth north. I shall never be lost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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