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傳送」鍵,今年在瑞典的時光就這麼告一段落,和我的new best friend安妮卡互道珍重再見。後續的修稿工作已是不同的心境,不同的節奏;不再有沉重的截稿壓力,不再沉浸於孤軍奮戰的孤寂之中。與其說出版那一刻是作品呱呱墜地之時,不如說對我而言,截稿日才是真正的卸貨日,後續工作只是清洗惡露、縫合傷口、把小嬰兒整理乾淨準備會客罷了,這梳妝打扮的工作自然有出版社專人接手。

        每一本書的這個時候,我總是覺得悵然若失。前一本書結束,下一本還沒開始,固定必須從上到下打掃一次環境,整理書桌、郵件匣、硬碟垃圾、文件歸檔、心情也歸檔;至於歸到哪一個檔,那又是另外的故事。

        初見安妮卡時,她只不過是個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記者,我的初春三月乍暖還寒時,她在斯德哥爾摩的夏日熱到無處可逃。等到我的夏季來臨,每日閃躲亞熱帶的炙熱陽光,徒勞地巴望著雲雨帶越過大屯山賞賜一些雨水時,安妮卡已經結婚嫁人生了小孩,以獨當一面的記者之姿在聖誕前的斯德哥爾摩與嚴寒大雪奮戰。窗外炎炎夏日,海灘戲水遊人如織,我跟著她走遍斯德哥爾摩的大街小巷,唯一抱怨的是安妮卡不太重視口腹之慾,因此三本書下來,我仍然對瑞典食物一無所知。

        不過若是走在斯德哥爾摩的街道上,我大概可以用正確的瑞典發音問路,灑上一絲路名地名的歷史沿革調味;萬一迷了路,我總是知道可以去工匠街問路──只是這會兒安妮卡又決定要搬到郊外去了。

        在私人領域上,今年是慘痛的一年,中年的慘淡又比青春時期的挫折多了些許的無奈與收斂──畢竟年輕的失意可以恣意縱容,中年的苦澀只能搭配社會默許的止痛劑吞下。每一天,每一個下午,在冬夏時序的錯亂之間,在不斷轉換的Ctrl與space鍵之間,在櫻桃機清脆響亮如雷的鍵盤敲擊聲中,我看著安妮卡受苦,跟著她衝撞、受傷、奮戰、陷入危險之境,她恐懼時我為她流淚,她溫柔地擁抱兩個小孩時,我敲擊鍵盤的力道也自然地輕柔起來。當我無論如何再也擠不出絲毫的氣力時,是安妮卡讓我知道,故事終有結束之時。

        那曾經踏足、遠在天邊的極地風光與人文歷史為我開啟另一個世界──今天又要說什麼瑞典的故事給我聽?今天要帶我去哪裡認識瑞典歷史的吉光片羽?看著安妮卡瀟灑的把包包往肩上一甩,彷彿我也可以如她一般走遍萬水千山、海角天涯。

        如此這般地撐過了這一年,和安妮卡一起。

        與其說我熱愛這份工作,不如說我深愛這份工作。在萬念俱灰的夜深人靜之時,知道第二天還有安妮卡和她的故事在等著我,我得以捱過一日又一日,轉眼一年。正如馬奎斯的故事陪伴我度過大半年,正如雷博思沒日沒夜的佔據我的心思,連睡覺都不忘夢到伊恩‧藍欽不好笑的雙關語。

        小說翻譯的收入是如此如此的微薄,工作方式是如此的孤獨,然而我卻從來不曾覺得孤單、寂寞,反倒時常暗自確定這份幸福。老實說,整日埋首於異國的屍體與警方與社會黑暗面之間,驀然抬頭時只希望沒人正看著我,看不出我的腦袋裡到底有多少血腥的屍體與殘暴的手法,感覺不出我是多麼地沉溺在那天際之遙、近在眉睫的虛實世界裡。

        正如電影中的杜普蕾向她的大提琴說謝謝,我對著虛空中的翻譯之神感激、祈求,讓我得以繼續翻譯下去,一本書一個故事,一個故事一個世界。每一本書的結束都是下一本書的開始。

        Can’t wait.

        寫於交稿完尚未恢復正常的亢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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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isgebeath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